就在他隐没之际,蛇柳剑“铮”一声插在道中,柄晃不止,仿佛一只天使之手,四方招呼援救,立马引出一个人来。这人神喜色愉,摇扇而行,正是樊若水。想必此趟事情圆满,否则岂能这般得意。
他目远体轻,望剑数蹿即至,拔起衬天观看,得见云娘处境,乍吃一惊,未暇多虑,尽其所能振足高升,及近功行遍体,护住筋骨血脉,双掌在她最为丰满多肉的臀部托了一下,也只稍卸来势,却已感到一阵胸闷。落地复起,故技重施,一连四次,中间不曾调息半口,始令坠势大减。五度欲跃,眼前黑了一黑,竟至跌倒。不及站起,玉人撞入怀中,砸得他六腑翻滚,几乎晕厥。
云娘亦自臀痛欲裂,更兼肋骨挫动,痛苦愈倍,虽然摔得不甚猛重,也禁不住昏了过去。少时觉醒,正于樊若水怀抱之中向高而行,蛇柳剑已入腰带,胸前背后各以三根壮枝交叉固定。痛楚略缓,甫想与说经历,迎面走下一人,不幸冤家路窄,竟是紫袍法王。
樊若水常与僧道为友,这次所见特别,乃西域番僧,绝非昔识,但也作揖致礼。云娘轻声急谓:“他……他就是打伤……打伤我的……”樊若水不等听毕,已知其意,面色霎时阴沉,当下置诸道边,持扇欲斗。
云娘扶树而起的同时,真气运流全身,再服碧雨露,伤势略微好转,吐字已无大碍:“快跑,你打不过他的!”樊若水道:“我拖住他,你走!”云娘情知只有自己清楚一修处境,眼下却无暇详告,自应由己入寺报讯,但留樊若水独当法王,委实太过凶险,因而终是不忍就去。
犹豫之际,二人已动起手来。法王先曾与她斗智斗勇,复历奇险,气力消耗甚多,精神亦疲,四五招内居然占不到丝毫便宜。云娘对同伴信心倍增,说道:“贤弟谨战,等我搬救兵来!”言讫,稍带踉跄的循阶上走。法王一连几次移形换位要拦,樊若水步法未遑多让,紧紧绊住。
芳踪隐没,二人续拆三招。法王挂念僧兵将至,宜速制服一修,不愿在此久战。他之前山间迂回,碰巧拾得几枚紫血针,此际忽然射出一排,正作脱身之用。樊若水搧落毒针,望看彼已遥不可及,哪里明白对手心思,额手抹汗:“你不和我打,那最好了。说实在的,我还真怵你。”
紫袍法王牢记路径,脚底飞快,不刻便返。一修尚与那两个未分胜负,斗得激烈。三人纯是武功比拼,至此虽也气力大耗,却不似紫袍法王感到身心疲惫,反而精神弥长。
二法王毕生浸淫于本门掌功,较紫袍师弟早入师门,掌法之精,掌力之沉,自亦更胜。只见掌风到处,草倾叶落,尘扬砂走,尽示霸道。反观一修,出招波澜不惊,除了声响速疾,并无凌厉掌风伴随,其实是他功臻化境,掌劲凝聚不散之故,一旦与物相触,方显开山裂石、摧枯拉朽之威。
他如今“浮屠金刚掌”已突破第七重阶段,达至第八重,从而进入“胜造七级浮屠”的崭新境界。凡具此修为者,一掌之击可催生多道劲力,按每比第七重高一重,劲力之数由一起始,逐重递加,直到第十重,便能一掌四劲,奇绝武林。乃师福居之所以有此神创,盖因于斯:人之内力可以不断修增,内功可以愈练愈强,但筋骨承受委实有限,纵以各种易筋锻骨佳篇苦修改善,到达一定程度后,两者一般勤勉,进境却甚悬殊。夸设一人,其内力修储足以连拔百株大树,其内功修为足可击开千斤巨石,但筋骨断不至堪受此重,则未及石裂,就已伤折,所剩内力自亦毫无使处。故研绝技弥补缺憾,一掌多劲,间隔瞬息,筋骨所当已轻,但对敌人而言,掌中彼身,立时后劲推前劲,层层涌叠,尽皆吃受,伤害倍计。本来,练到第十重后,自此修进,精益求精,虽有上限,只是越练越难,并无止境,或可一掌五劲、六劲……乃至十劲,但于实战却是多余。只因劲数过多,发掌势必迟缓,最终来得及打到对手身上的,也就前三四道而已。除非对方意欲久拼内力,抑或反抗已失,纯为活靶,然则当此情势,大可与之慢慢计较,又何需此技。是以十重以后的境界,说到底乃武痴辈们专乐,至于临阵对敌,十重修为绰绰有余。
只见一修每次重出一掌,二法王若非正当并肩,莫敢独抗。因此二人尽量处在一边,以便彼此互援。一修看出其中关窍,欲将分隔,奈何对方并非泛泛之辈,屡试未效。
斗不数招,一修心生一计,假装逃跑。其时搏斗正紧,任他哪一方,若非武功明显胜出,强行逃跑非但不能得逞,更有受伤之虞。此刻所谓的逃跑,其实不过横跃三丈,将二人引向一株柏树,却自绕树返转。二法王至有先后,瞬间处于树之两侧。一修一掌双劲,拍中主干,前劲摧断未断,后劲已然随上,上半截亦中折为二,分别飞袭他俩。二法王各退半步相避,一修趁隙抢入,阻在中间。此后不论战势如何变化,他始终当此要害,轻易不去,渐渐攻多守少。
紫袍法王本来早已出手,但望附近岩体之后隐立一人,不知是谁,故未轻动,现看同门处于下风,虽尚不至就败,取胜绝非一时可能,念及援敌不久将到,拖延不起,当下记住岩后是个变数,做到心中有备,飞身加入战团。与此同时,那隐立之人稍现即没,赫然就是赵匡胤。
他先曾入寺,适逢现任方丈一行与樊若水辩论寺规,暂且无暇接待,喝了几盏闷茶,便即四处游览,复于两爿斋店选购若干佛门饰品,拟在下午与佳人重会时赠博欢心。不料行至此间,故人相逢,竟是身处险境。他正要仗义襄助,但看二法王武艺精深,以至踌躇,而后突然又冒出一个,自度杯水车薪,更是却步。
一修自知若非二法王有意生擒,未必能支持到现在,眼下以一敌三,更无胜算。勉斗十招,蓦生侥幸之计,及见黑袍法王一掌拍来,全不理会,一味掌发双劲,攻向紫袍法王。
四人中紫袍法王功力最逊,料对方不至于奋不顾身,势必回掌自救,结果判断失误,被迫硬拼。他对抗首道来劲已有所不济,掌力用尽,来势虽缓尚存,次劲紧随叠至,未及再催真气抵御,右臂“喀嚓”骨折,兼受内伤,吐出一口鲜血。黄袍法王抢到他身边,一面掌拦一修,一面扶之后撤。
此际,黑袍法王掌近一修背心,暗喜终于可以活捉对方了,当下变掌为抓,劲力半收,谋制穴道。高手过招,岂容半毫谦让。之前有同伴在侧,最多屡失良机,尚无危险。这次乃一修行险诱敌之计,两位师弟已给迫退,这一瞬间别无旁援。一修倏然转身,已脱五指笼罩,双掌当胸齐推。黑袍法王回救不及,先被首道来劲震断两根肋骨,第二道将断骨逼入,穿透心肺,一命呜呼。
二法王退而复进,见师兄已遭不幸,悲愤无以复加,倾尽全力齐出一掌。一修甫毙首敌,未暇回顾,凭借二十多年的内功修为,脊背强接,登时血染前襟。
二法王双击得手,亦被对方体内真气反激得耳鸣目眩。紫袍法王伤后功力大减,比师兄多退了三步。一修反身劈出的一掌,便要由黄袍法王独当。他急欲报仇,竟不自顾,拼着顶门挨斩,又在对方小腹上印了一掌。
一修内伤深铸,这一斩没能就即索命,倒退中一脚踢出,补在胯上。黄袍法王连受重创,身子一歪,跌离阶道,滚下山去。紫袍法王纵身扑进,抢在一修拿桩站稳瞬前,在他胸口印下第四掌。
两人分摔道旁,相对丈余。一修头枕石阶,业已无力动弹。紫袍法王迅速站起,便待上前痛下杀手。赵匡胤至此方敢现身,追上两步喝道:“兀那番僧,休得逞凶!”
紫袍法王从这一喝之中断定他内功浅薄之极,连初窥门径也谈不上,呵呵冷笑:“过路客,休管闲事!”他自知内伤不轻,更且折了一臂,对方纵只是个外门高手,此刻也将十分难缠,当下不希力战,仅作虚唬,脚底生劲,石阶边缘竟给他踩得扁入一段。
赵匡胤一生所见高手委实少得可怜,至于真正动手较量过的,可以说一个也无。当年破庙逢一修,对方掌下留情;此前酒楼遇云娘,双箸飞掷纯属嬉闹。如今这法王,武功远胜昔日的一修、现在的云娘。赵匡胤适才亲眼目睹,自是一清二楚。他已非十四年前的“高怀德”,位及至尊,顾恋良多,轻易不肯涉险,这时脑海里浮起无数事物:宫殿、皇座、御案、龙床、战马征袍、文臣武将、兄弟友人、妻儿嫔妃……当然还包括秀美可人的云娘,一切岂忍舍别。
法王目光凛凛,箭一般射在他的胸襟上。赵匡胤面对俄顷,心中念转百回,惧死贪生,人之常性,终于一退再退,反身越走越快。法王哈哈大笑,转目看向仇人。一修正自望着当今天子背影,眼前一个阔别已久的人物陡然清晰。
十四年里,他俩相貌各具变化,衣着打扮并未多改。一修素服如故,赵匡胤尚喜穿绿,只不过地位尊崇之后,料子自然名贵了。二人差在,一修依旧顶光无须,僧容易识,赵匡胤却蓄起了胡子,正面较难辨认。但当他背对之际,一修蓦然想起,那天晚上一个年轻汉子肩扛香炉飞奔疾跑的狼狈情形,终于省知是故人到来,连忙扯嗓呼助:“高怀德,救我!”
“嗯,高怀德!”紫袍法王仅剩的两枚“紫血针”倏然出手,急速追射。赵匡胤早在十步开外,原本不难相避,但他听风辨器的能耐着实平常,一旦背向,物细声微,半点不觉,左肩蓦痛即麻,方知中了暗算。
这十四年里,法王凭借深厚的汉语底子,到处打听叫高怀德的人,一共查得不下二十个,最有名的自数宋主麾下那员马脸骁将,却都和一修之事无涉。此时又见一个,竟与一修相识,断定便是十四年前参与大闹虎威山庄的帮凶。但他也知对方并未亲手诛其两个师侄,怀恨尚浅,不欲就夺性命,只想擒归西藏,毒针中的,急喊:“回来,予你解药!”
赵匡胤哪里相信,没命的奔逃。法王自忖一修已尽在掌握,追约半箭之地,近及身后。赵匡胤迫不得已,回头接战。法王犹欲生擒,胜负非在廿招之内,意等对方中毒稍深,力自不济。
正斗间,高处现得一队僧兵。为首一个大胖和尚,身披火红色袈裟,持一根浑铁禅杖,当先望见情形,引众循道,向这边赶来。他显然是嫌弟子们脚程太慢,陡然提速,离群骤远。
法王既见援敌,何敢怠慢,手底再不容情,呼呼数招,将赵匡胤推落山间,几个起落跃回仇人身旁,照准顶门便拍,急欲结果。但他伤后功力大减,一修虽失反抗,护体真气仍然遍布全身,这一掌未能立刻索命,直打得鼻血长流。
法王正待运功补击,那大胖和尚相距已近,禅杖脱手疾袭。此系“达摩杖法”中的“一苇飞渡”,练臻上乘,举重若轻,百斤以内的兵器可像竹签、木筷般随意抛掷。以法王目前的武功造诣兼伤势境况,断不敢正撄其锋,即令旁推侧拨,亦有所忌惮,当下一移一纵,险险的避过。
那大胖和尚乘其步虚未实之际,踊身扑出。法王被迫提掌硬拼,喷血倒退不止,复被禅杖撞石回弹,月牙叉中后腰,惨叫毙命,连人带杖摔下山去。
这一处山势,错差并不悬殊,只因岩遮壁挡,草木交掩,看似甚深。先时黄袍法王坠身未亡,及见赵匡胤落于左近,虽不认识,却从他肩头双针判定是敌非友。两人言语不通,便自动手扭打。一个重伤之下功力全失,一个中毒之后浑身乏软,直如无赖斗殴般缠抱一团,哪还有什么武技招式可谈。终是赵匡胤毒渐扩散,越往后越不利,被对方骑在胯下,双手猛掐脖子。正将窒息,尸杖并落,砸晕同门。
赵匡胤神志稍复,从紫袍法王身上搜出一瓶物事,未见还有其它,也只能断定就是解药了。他左半身尽已麻木,右手五指亦渐迟钝,居然启不出瓶塞,急自用力一拍,瓶碎丹滚,满掌血溅,一股浓臭扑鼻而来。此时剧毒侵肺,嗅觉反常,解药正是毒质克星,竟感到这股恶臭格外沁心,忙拣一粒递至唇边,岂知颈硬臂僵,再不得相近寸毫,咫尺天涯般的绝望斯刻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