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殿堂,掩埋尸首,这些事情段正严不必操心,现在令他操心的是三个人:王文卿、臧文公和韦玉卿。韦玉卿已经被送到了崇圣寺,目前他能够操心的是王文卿和臧文公。臧文公还未醒,现在大理国内所有的名医都聚到了他的周围;而王文卿则呆若木鸡,有时想去李燕文的墓前看看,并在心里发誓,如果她确实是他的女儿,他就自杀在她坟前,如果不是,就掘了坟,将她弃尸荒野。
王文卿身边有两个人,分别是张文通和扈文长。段正严要他俩盯紧王文卿,以防他自杀。不过他们两个根本没有把握保他不死,因为号称“袖里剑”的他,在别人身上插一两柄匕首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现在若想自己死的话,袍内不知哪几柄匕首立刻就会捅向自己的心窝,而张扈二人却只有看到了他身上印红,才会知道他已经要死了,且是死定了。幸好他并不想死,否则早就死了。
段正严身边有五个人,分别是司马卿、展子江、孟非卿、崔石卿和臧文公。清晨,六人已然改装出了皇宫,现正立于大理城下。崔石卿在吃肉,展子江面色冷峻。司马卿脸色黯然,尤其看到臧文公痴痴呆呆的样子,心如刀绞。孟非卿问段正严:“陛下,我们这是去点苍山?”段正严道:“你和司马爱卿原都是心细之人,本打算派你二人前往点苍山一趟,向召掌门说明事态,不过眼下司马爱卿似乎心情不佳,朕打算改派子江与你同往,等朕去过了崇圣寺,再来点苍山与两位会合。”两人一声“得令”,往点苍山方向而去。
其余四人到了崇圣寺外,段正严看了看崔石卿,见他撇了羊腿,收起了刀子,这才领着三人进了庄严肃穆的深山宝刹。但看古树参天,犹如护寺的金刚力士,自有一股威严。来到大雄宝殿,小沙弥认识段正严,赶紧去通报。少时,出来一位黄袍僧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这僧人看上去年纪比段正严大了那么几岁,却是一脸贵相,正是昔年禅位于他的皇兄段正淳。那青年男子一见段正严便口称父皇,询问比武的结果,自然就是太子段义长。
段正严一见到儿子,便询问韦玉卿的伤势。段正淳手掌一伸,说道:“施主,请里面说话。”段正严应道:“大师请。”随之入内。他兄弟二人这般相称,已有十多年,崔石卿和司马卿并不奇怪,扶着已经疯了的臧文公跟着到了厢房。
室内坐有三人,一位是看上去年纪比段正淳还稍大一些的黄袍僧人,一位好像不是中土人士,虽然也是释家打扮,却没有剃度,而且还是长发披肩。两人都是盘膝而坐,第三人则平躺在一张床上,眼睛缠着纱布,正是受伤的韦玉卿。
那黄袍僧人等段正严和段正淳都坐下了,方道:“这位是南海凤凰岛高僧锭光大师。”段正严见这僧人发间飘有几缕银丝,年纪似乎比他的两位兄长都大,遂合掌一礼。锭光应声,亦一般的还礼。段正淳道:“若不是锭光大师出手相救,韦施主已然性命不保。”韦玉卿显然已经听到了二人说话,挣扎着要起身。小沙弥便去搀扶,却听锭光道:“不可。”立即止住。
崇圣寺方丈段正明向韦玉卿道:“锭光大师刚才以‘乾坤易’的上乘内功将韦施主你全身的经脉走向尽数颠倒,才逼出了施主体内的毒质,然后又将脉行倒了回来。现在施主只可静卧,十二个时辰之后方可起身走动。”韦玉卿便不再挣扎,但段正严却已改色,他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竟有颠倒他人全身经脉的武功,须知仅是颠倒自己也已殊为不易,当下连答谢也忘记了,其实段正明和段正淳二人一开始也何尝不是惊讶万分。锭光却道:“贫僧也是技成不久,今日首次施功于人,并无十分把握。韦施主能转危为安,还是西天如来佛祖显灵。”说完,又念了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此刻段正严才发现,这位世外高僧的汉语竟如此流利。锭光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他的心底,便自道来历:“贫僧自幼崇拜昔日天竺高僧菩提达摩,早年立下宏志,也要来中土讲经说法,普度众生,所以不仅苦研佛理、精研武学,而且还苦学汉语,如今终于如愿了。”段正明道:“大师博大精深之修为,岂是老衲区区十年禅定所能比的。”锭光道:“‘朴风’大师见笑,贫僧所译的‘乾坤易’,也不知妥当不妥当。”段正淳道:“词通意达,贵岛神技之妙尽现于其中。”锭光笑笑道:“‘朴花’大师过誉了。”见段正严身后所立四人中,一人木然如痴,于是起身到他面前,正视其双眼。臧文公的视线就像被沾住了似的,一刻也不离锭光的双目。
少时,锭光合掌一礼,臧文公竟也合掌还礼。立于他旁边的司马卿和崔石卿均喜道:“臧兄!”哪知臧文公不置一理。这时段正严也向后看去,见段义长问道:“父皇,臧大人他怎么了?”答道:“被一个使齐天棒法的西夏人击中了百汇穴,现已痴呆。”朴风大师段正明道:“原来如此。”朴花大师段正淳道:“善哉。”锭光道:“贫僧只能引其皈依佛门,却无力使他恢复正常心智。”司马卿和崔石卿方知刚才空欢喜一场。朴风道:“如此未尝不是好事。”锭光道:“敝岛小乘宗与你们中土佛理有所不同,世俗修行,方显真功。束缚于寺庙,未免太狭隘了。”朴花道:“臧施主虽然痴呆,但从此远离争斗,亦是好事。”锭光道:“不然,刀剑之下,方显大智大勇。一味回避,空对佛经,纵然满腹,又有何用。臧施主痴呆向佛固然是好,但若能不痴呆而向佛,岂非更好。倘若能在世俗纷扰中心存佛念,那又是另一层境界了。贫僧记得你们中土有句古话,叫作‘出淤泥而不染’,不知对也不对?”朴风道:“大师博闻,只字不差。”
朴花命小沙弥取来一柄剃刀,向臧文公招手道:“你过来。”臧文公合掌到他面前,垂首而跪。朴花刀锋落下,同时说道:“施主辈分不在我二人之下,不如就叫‘朴雪’。”但见臧文公须发尽落,随小沙弥换衣去了,回来时已然是僧人模样,立到朴花身后。朴花道:“既是同辈,不妨赐坐。”小沙弥取来一个蒲团,放在朴花边上,朴雪便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司马卿见状,以袖拭泪。躺在床上的韦玉卿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却没聋,急问道:“皇上,臧兄他怎么了!”段正严如实答之,韦玉卿立刻又挣扎着要起身。锭光一指点出,并道:“莫动。”韦玉卿只觉腰间一热,便不能动弹。朴风、朴花、段正严俱是一骇,那锭光竟能隔着一丈多远点中韦玉卿的穴道,内力之高,委实不可思议。而段义长、崔石卿、司马卿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韦玉卿被锭光这么一说便自觉不动了。至于朴雪,还是一副呆滞模样,周围发生了什么似乎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朴风先将锭光的指力称赏了一番,然后向身后的韦玉卿道:“韦施主虽得性命,但双目失明,以后打算如何?”韦玉卿道:“且容我想想。”锭光道:“贫僧一到大理便先赶来拜会两位大师,还不曾去过贵地的‘风花雪月’四大名胜。”韦玉卿隐隐感到了他话中的含义,想自己已是废人一个,继续留在段正严麾下,非但做不了什么,反而是个累赘,思来想去,终于道:“韦某既受恩于佛法,甘愿同臧施主一样,皈依佛门。”锭光连道三声好:“‘风花雪月’,齐聚崇圣寺,今日总算是功德圆满。贫僧”欣然起身“也要告辞了。”朴风、朴花以及段正严等俱已起身相送,朴雪却还呆呆的坐着。
朴风道:“但愿大师此去,一帆风顺。”锭光笑然道:“贫僧欲往洱海一游,不知诸位可有兴趣?”朴花道:“大师空门中人,难道还留恋这个?”锭光道:“请问,这有碍参悟佛理么?”朴风、朴花俱无言。锭光道:“修心不修身,这正是我们小乘宗与你们大乘宗的不同之处。这位施主,”转向崔石卿,“贫僧腹感饥饿,身上可有些好吃的?”崔石卿见他目光直视自己胸前,知道露了马脚,只得摸出怀中之物,竟是一大块卤牛肉,说道:“只有这个,就怕大师吃不得。”锭光豁然笑道:“有何吃不得,就怕施主舍不得。”崔石卿道:“只能给一半。”锭光笑道:“自当分享美味。”崔石卿不能再推辞,掏出牛尖刀,将肉切成两半,又比了一比,好像左手那块较小,便塞在锭光手里。锭光笑着指了指他,向众人一礼:“后会有期。”嚼着牛肉出寺去了。朴风、朴花面面相觑,段正严张大了嘴,半天不能合拢。
司马卿看着韦玉卿,眼泪“啪嗒啪嗒”滴下,问道:“韦兄,你真要出家么?”韦玉卿道:“是的。”司马卿东拉西扯说了些不打紧的话之后,又劝他不要出家。韦玉卿道:“我意已决,司马兄不必再劝我了。这是好事,不用难过。”段义长则猛摇坐着的朴雪,想唤醒他,朴雪只是一个劲的念“阿弥陀佛”,更本不理他。朴风道:“段施主就不要再打扰他了。”段义长只得退到一边。
少时,段正严向朴风、朴花道:“朴雪就交给两位大师看护了,段某身陷世俗红尘,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朴花道:“等过了十二个时辰,朴月我们会给他剃度的,施主放心去吧。”朴风道:“希望你能化干戈为玉帛,勿要再造杀孽。”段正严道:“原来两位大师都已知道了,段某自当谨记在心,尽力少造杀孽。”言毕合掌起身,带着段义长、崔石卿、司马卿和护送韦玉卿来的几名随从出了崇圣寺。
一出崇圣寺,司马卿突然放声大哭。三人奇怪,只听他捶胸道:“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都是我呀……”段正严隐隐听出了其中蹊跷,问道:“司马卿,你说什么?”司马卿并没有听见他问话,只是哭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是我。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人……”段正严一把揪住他道:“你说什么!”司马卿泪水纵横的看着他,良久才道:“皇上,是我向西夏人告的密。”段义长和崔石卿听到这话,如闻晴空霹雳,都怔住了。段正严刚才已经猜到了大半,现在倒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严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崔石卿愣了半晌,手中半块牛肉突然朝司马卿扔去。段正严手一拉,司马卿向外退了半步,避开了肉。崔石卿挥起牛尖刀就要扑过去捅他,却被段义长拦下。段正严道:“且听他慢慢讲来!”放开了司马卿。
司马卿擦了擦眼泪,说道:“前些日子,我和展子江奉了皇上您的旨意,备得礼品前往点苍山,一来是答谢人家,二来也是看望公主。”段正严问:“我女儿可好?”司马卿道:“公主好得很。”段正严道:“说下去。”司马卿继续道:“陛下你知道么,公主她有意中人了。”段正严道:“她确实已经不小了。”段义长喜道:“我姐姐她一定不会看错人的。”司马卿道:“哪里,公主看中的是一个极其傲慢之人。”段正严道:“是么,我也不喜欢傲慢的人。”司马卿道:“我也不喜欢那人。当时我和展子江押着这么多礼物上山,他只管安排了一桌便饭,派了几个点苍弟子陪着,就自个儿练剑去了。”段正严问:“这人究竟是谁?”司马卿道:“他就是点苍大弟子审传友。”段正严道:“原来是召掌门的得意门生,将来的点苍掌门,有点架子也不希奇。”司马卿道:“但我们在大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竟如此相待,这不是不给陛下您面子么。”段正严道:“据朕所知,这位审少侠练剑极为勤奋,他不陪你们,想必是不愿浪费太多的时间。”司马卿道:“据臣所知,这也正是公主看上他的原因。后来我见到了公主,谈着谈着,便谈到了这审传友。我当时见点苍派其他弟子见到这位傲慢的大弟子时,除了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大师兄好’外,什么话也不说。有的人在远处看到他还躲他。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对自己要求严厉,对他的师弟们更是苛刻,所以他的师弟们才敬而远之。”段正严道:“在点苍派中,除了召掌门和召夫人外,数他剑法最高。他这样子,想来是在为以后继任掌门立威风。”司马卿道:“所以我就在公主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公主当时也没见有什么不高兴,哪知却暗中在饭菜里下了迷药,麻翻了我和展子江,然后偷走了我身上的一瓶药,去给她那意中人喝了个精光。”段正严道:“我明白了,所以你心存怨恨,暗中派人将她在点苍山的消息告诉了西夏人。”司马卿道:“微臣当时一时气愤,只想给她惹点麻烦,却没想到西夏人居然真的兴师动众。”
崔石卿火了,喝骂道:“你这混蛋,为了这么点小事竟……”段正严止住他道:“这药想来就是司马爱卿二十年的心血,以大雪山灵雪斑澜蛇体内剧毒,再配以山中一百八十四种珍奇草药炼成。”司马卿道:“服过之后便可百毒不侵,却不想药名儿还没取,就白送到了人家肚子里。”段正严叹口气道:“如此说来,最终还是小菁的不是了。”司马卿道:“如果药是让公主喝了的,臣倒也气得过,偏偏是教那臭小子喝了去,臣才一时气昏了头,做出这等荒唐事来。臣真是罪……”段正严打断道:“算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对付西夏。”段义长诧异道:“西夏人不是被赶走了么?”段正严道:“哪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四人依旧在崇圣寺门外。段义长道:“父皇,现在我们去哪里?”段正严道:“朕忽然想到,西夏人如果真的是要为那事报仇,要夺走小菁的话,应该派李乾铮来单独对挑才合情理。”段义长道:“这样的话,我们几乎没有胜望。”司马卿道:“但是李乾铮不服水土,事先已经回去了。”段正严道:“那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段义长问:“如果李乾铮没回西夏,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点苍!”司马卿忽然道:“李乾铮让十二太保来拖住我们,自己却跑去点苍山。”段义长接道:“夺我姐姐!”段正严道:“李乾铮纵然三头六臂,要打倒召青钲、丁雪芸夫妇二人的‘蝴蝶双剑’却还不那么容易,何况还有点苍百余弟子。”司马卿道:“李乾铮是西夏皇室宗亲,如果带个两三百人前去,就是踏平整个点苍,也不无可能。”段义长道:“可是这些天并无西夏人犯境的消息。”司马卿道:“西夏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兵跨吐蕃来犯我大理,却可以遣兵乔装过境。”段正严道:“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为防万一,义长,你速速回宫,通知各郡府,加紧对来往西夏客商的盘查。如果朕天黑以前还不回来,就兵发点苍!”段义长一声“是”,倏然上马,扬鞭而去。
崔石卿牵过三匹那几名随从骑的劣马。段正严道:“不用,我们还是步行。”司马卿道:“万一点苍那边……”段正严道:“李乾铮若真的要踏平点苍,一个晚上就够了,我们现在去也只是枉送了性命。不如慢慢前往,张文通他们得知朕的处境,立即就会带兵赶往点苍山,估计正午可到。到时我们后至,杀李乾铮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司马卿道:“可是展子江和孟非卿已经去点苍山了。”段正严叹道:“都是朕一时疏忽,如果二人遭难,我们去了也是白去。”司马卿含泪道:“事由我出,我……我不想再看到有兄弟死在西夏人手里。陛下,容臣先往点苍!”也不等段正严同意,翻身上马。段正严眼疾手快,剑光闪处,马倒人落。
段正严正视地上的司马卿道:“你已犯下大错,还要逞匹夫之勇。你去送死,他们就能活着回来吗!”司马卿爬起来道:“陛下教训的是。”于是,三人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