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这些,我算是明白赵梓轩的心病所源了,说白了就是求而不得,得而不求。
为什么在他以为衾烟死后没有失眠,却偏偏在又遇见衾烟后失眠了。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衾烟当年诈死离开他。宁愿和农夫过着贫穷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他以为她死了。她却躲了他七年,整整七年。
若是七年前的赵梓轩,一定会立马横刀的将老婆孩子再次抢回去。只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这些了,从当年的纨绔少年变成了沉稳中年,他不愿意这么做。
所以就此失眠。
看罢这一切,我和公孙白退出幻境。好在当初进入之时就已经和赵梓轩打了招呼,摒退了侍从,所以没人发现我们方才消失了。幻境之中的十五年,不过是尘世间的两个时辰。出来时,赵梓轩还在睡觉。均匀的呼吸声,胸口微微起伏。
都说误会是情侣感情升温的垫脚石,但是到了这里却直接让赵梓轩和衾烟相爱相杀。不过,“爱”这个元素却是不确定的。只知道赵梓轩爱衾烟,但衾烟似乎更爱的是自由和自己。
有些心疼这倒霉孩子,我往香炉里又多添了一些芳华香。作罢,和公孙白退了出去,被管家引到了厢房。
赵梓轩的确是乏到了极致。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到了第三日的清晨,我们正在大厅里喝粥,赵梓轩派人请我们去书房议事。
不愧是富可敌国的铸剑山庄,说好的钱,一分不落的给了我们。当他问起为何会得这失眠之症时,我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
赵梓轩皱眉:“你的意思是,是这‘屠日’所导致的一切?”
“是的。屠日乃‘阳刀’,阳气过盛。庄主您长期持有,自然会受其影响。若想抵消这影响,就需要一把‘阴刀’,正是毒凕。”
赵梓轩面色凝重,我们乖乖退下。到了下午时分,天空掠过一只信鸽,朝南飞去。
“那是玉落阁的方向。”公孙白喝了一口茶,忽然朝我伸出了手。
“干嘛?”我警觉的后退一步。
他似笑非笑:“赵梓轩给的那三千金铢,是不是也该有我的一份?”
“你想的美啊——”我开始掰手指算了起来,“你想啊,上次我救你的时候你就说要给我报酬,结果一直给到了现在也没给我。而且这一次治疗赵梓轩的失眠之症,也主要是我在发力,所以……”越说底气越不足,声音越小。
“所以?”
“嗯……”
“我又没说要同你抢,瞧你急的这个样子。”他忽然一开扇子,“不过我欠你的钱,就用这个抵了,你觉得如何?”
我低头略略一思索。当初救他的时候就想着赚钱,诓他一笔救命钱。但救到了现在,我一个子儿都没收到。好不容易赚了三千珠,却也是我费了老大的力气,属于我的辛苦钱。但一想到他也为了出谋划策,譬如说这次的计谋都是他出的,于情于理都该分他一点。可是这是三千珠啊,能买多少烧饼了啊……
我开始陷入纠结。
他看出我的纠结,又在旁边凉凉的来了一句:“你若不同意,那就——”
“同意!当然同意!”我连忙止住他的话。当初虽然说了他会给我救命钱,但一看这厮虽然打扮的一身富贵,但谁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若是这里分了他一半,等到了他家时他又只给我几十金铢那该怎么办?
我岂不是血亏?
见我如同割肉一般,他在旁边悠悠的笑道:“我只是要提醒你,现在信已经发出去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去玉落阁拱一拱火,坐收渔人之利即可。”
第二日我们就辞了行。走之前我留下了几支香,里面掺杂了少许的芳华香,可以让赵梓轩勉强睡个好觉。
玉落阁与铸剑山庄隔得不远。铸剑山庄占山为王,位置在南川国与西寒国的交界处,而玉落阁则不同。它坐落于繁华的街市,四通八达。因其名号太过震耳欲聋,整座城都是以玉命名。
我们到了玉东城,直直地往玉门府奔去。但是到了门口才发现我们压根都进不去。因玉落阁名声太盛,每日都有前来拜访的人,所以会面的预约居然被排到了三月之后。我不可能等三个月,于是问公孙白有没有什么办法。
公孙白道:“办法自然是有的,但你需要献出一样东西。”我问他是何物,他手指一勾,居然从我衣襟里勾出一个布包,正是衾烟给我的半本剑谱。
“一山不能容二虎,玉落阁早有取代铸剑山庄之心。只可惜,一直缺少一样东西,有了这个足矣。”
我有些肉疼,但还是乖乖地献上了此物。到了第二日,果然一路畅通无阻,不光是管家亲自来迎接,玉晗钧还在大厅里等候。
引入一个偏僻的大厅,我见到了三十五岁的玉晗钧。
当初在幻境里初见玉晗钧时他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如今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他已然收敛了少年意气,变作了一个儒雅的中生。
见我们进来,他招呼管家看茶。我也开门见山,直接献上了那坂本剑谱。玉晗钧接过,仔细的看了一眼,道:“果然是那传说中的神兵诸暨谱。”他将剑谱放在桌上,“不知二位想要什么?”
我站了起来,朝他一拱手:“只请阁主帮我们报一个仇。”
“我叫苏启,他叫苏白,我们有一位家姐。家姐多年前被人负了,后离开那人,独自抚养了两个孩子。但负心汉仍不放过家姐,想要将两位侄儿带走。家姐不愿,所以我二人才来委托先生,希望先生帮我们铲除这位负心汉。若成,剑谱相赠,后续还有酬劳。”
玉晗钧的眼睛里如有星辰闪烁:“不知这位负心汉姓甚名谁?”
我一字一顿道:“铸剑山庄,赵梓轩。”
砰!玉晗钧手里的茶杯被捏碎,细小的碎片扎进了他的手里,顿时鲜血淋漓,他并不在意,只是猛地站了起来:“你们的家姐,是……”
公孙白沉声:“衾烟,现已更名为刘玉。玉,正是阁主的姓氏。家姐将阁主的姓,嵌入了自己的名里。”
玉晗钧连忙起身招呼侍女换茶具。在走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掉了一滴眼泪。一炷香之后,他回来了。脸色如常,就是眼睛红了一些。
“衾烟她……还活着?”
“是的。”
我们大致讲述了一下衾烟近些年的过往。无非就是诈死逃生,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然后就是被作为反派的赵梓轩找到了,逼着她回去,顺便还要夺走两个孩子云云。我们着重讲述了一下两个孩子对衾烟的重要性。如果孩子被抢了,她不会独活。
如今,衾烟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所以才想求一求当年的旧友,玉晗钧,助她一臂之力。
玉晗钧神色凝重:“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说出了衾烟的愿望:“杀赵梓轩,灭铸剑山庄。”
玉晗钧的指骨猛地泛白。
我站了起来,走到玉晗钧的近前:“家姐的性子玉先生已经比我们更了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如笼中鸟一般被困在铸剑山庄,一困就是八年。若再要她回去,她宁愿自尽。但同时,若失去了两个孩子,她同样不会独活。玉先生也是做父亲的人,应当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话音未落,外面跑进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虽然年纪较小,但小小年纪已经器宇轩昂,外表和玉晗钧有七八分的相似。
“父亲!父亲!我已经学会了剑飞针,您来看——”
玉晗钧立刻浮现出满脸慈爱,小声道:“我这里有客人,待会儿等客人走了以后你再表演给我看。”
“那您不能忘了!”男童对着玉晗钧撒娇,一扭头却又对着我们行礼,言谈举止规整至极。
“这是犬子,玉涵涤。”
我们简单的恭维了两句,玉晗钧却忽然话锋一转:“你们说的不错,没有父母愿意失去自己的孩子。衾烟的痛苦,我当然知道,但是……”
但是你却不愿意为了衾烟与铸剑山庄为敌。
我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外层峦叠嶂的建筑,这都是玉落阁的资产。就算富裕如斯,也不愿意伸出援手。衾烟,你终究还是错付了啊。
“既然玉先生不愿意,那我们也不再叨扰……”说着我就要伸手拿那本剑谱,却见玉晗钧站了起来,抢在我前面:“既然你们是衾烟的家人,我自然要好好款待。请二位今夜在我这里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然后进来一个仆人,殷勤的把我们引去了后院的客房。顺便给我们介绍了一下这里层层叠叠的建筑,最后腾出两间豪华的过分的客房,找了两个漂亮的小丫鬟伺候,就此住下。
我对这里的客房很满意,表示两个小丫鬟也很机灵,然后忘了剑谱的事情了。
夜里,玉晗钧设宴款待。好吃好喝的招待,就是绝口不提剑谱的事情。我也自然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宴席上,我们见到了玉晗钧的妻子,一位姓武的女子。这位武姓女子说起来也不是凡人,她出生于武林世家,但天生体弱不便练武。嫁给玉晗钧之后夫妻感情和睦,玉晗钧曾经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负她,绝不纳妾,绝不拈花惹草。果然,此后二人成婚的十三年里,玉晗钧恪守本分,绝不越雷池一步,被传为佳话。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回了客房。夜里,我把公孙白叫出来喝茶。说是喝茶,实际上却是讨论大事。
“这玉晗钧到底想搞什么?让他杀人他不去,剑谱也不换给我们,是不是打算黑吃黑啊?”
公孙白淡淡的觑了我一眼:“他需要黑吃黑吗?他若不想还我们,直接就派人扭断我们的脖子了,根本用不着这样。”
我顿时感觉颈子一凉,往里面缩了缩:“那他……”
“他不过是需要时间誊写剑谱而已。你不必担心,最多不过两日,那东西就会还给我们。”
果然,两日之后,玉晗钧派人把剑谱送了回来,并给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二位公子回的急,居然忘了拿剑谱。”绝口不提是他不让我拿。
我对于此时陷入的困境表示很着急,但公孙白却总是一副慢悠悠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担心。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大招没有放,他却只是淡淡一句:“时机未到而已。真正的火种,不需要我们来点。”
果然,又过两日,铸剑山庄的信鸽终于到了。这只信鸽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迷路了整整七日,身为一只天上飞的鸟居然没有我们地上走的人走得快,实在是有些丢脸。
信中的内容不需要看我们都能猜到,无非就是铸剑山庄寻一个理由让玉落阁送还毒凕而已。不过铸剑山庄的由头倒是让人难以拒绝——商品保修。
自古以来,不管是杀人的刀还是杀猪的刀,都需要在磨刀石上细细地打磨,来保持刀的锋利程度。此次铸剑山庄找的便是这个理由,说毒凕已经在玉落阁待了十五年之久,到了回厂保修的日子。铸剑山庄特地遣人回来,为的就是拿刀回去保修。保修不收钱,保修结束之后,必定派人送还。
好一封遣词造句都十分谨慎的信。但问题在于,这封信上却偏偏没有写明时间——保修需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十年二十年?都知道铸剑山庄的速度是惨绝人寰的慢。铸一把刀动辄五年起步,那磨一把刀十年二十年的岂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收到那封信之后,整个玉落阁都沉浸在压抑的气氛里。就连我这个外人,也深刻的感受到了,说话都不大敢大喘气。
“我说过了,引子来了。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担心。”一颗黑子按在了棋盘上。
毫无疑问,玉落阁拒绝了铸剑山庄的提议。这个拒绝让铸剑山庄很不爽,开始光明正大的找茬。从前铸剑山庄和玉落阁本就有嫌隙,而且有商业竞争——虽然一个是铸剑的,另一个是杀手世家。
但就好比卖秋裤的实际上和卖棉袄的是竞争对手,虽然他们一个卖的是内衣,一个卖的是外衣。但实际上秋裤足够保暖就不再需要棉袄了,玉落阁和铸剑山庄同样如此。
当铸剑山庄终于走下神坛,开始卖普通的刀剑之后,玉落阁的刺客生意就下降了许多。近几年来最大的单子居然是刺杀南川国的西晋王。除此以外,居然很难有大单子。
双方到了这水火不容的趋势,斗得是难舍难分。
但玉落阁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有钱。铸剑山庄之所以会走下神坛铸造普通的兵器也是因为没钱。玉落阁有钱,就开始四处收铁矿。众所周知矿石这种东西,开采一点就少一点,尤其是铸造兵刃所需要的精铁,更是稀缺。
玉落阁迂回婉转,广收精铁矿,从源头掐死铸剑山庄。二者早就怒目横眉,如今的“毒凕”,不过是提前让他们翻脸而已。
庭楼小榭,我们正在下棋。
“你若走这一步,就等于给自己埋了一个死线。你确定要走这一步?”
“那我换一个地方。”我拿起棋子找别的地方。
“落子无悔……”他幽幽地说了一句。
“军不厌诈。”我直接下到了右上角,吃了他一粒子。
“可是你这步棋,走的更烂。”他笑呵呵的撂下一颗黑子,顿时吃我一片。“就如铸剑山庄没有看清自己的实力就率先挑衅一样,无异于以卵击石。”
六月,雨季。邑川迎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了三天三夜,西寒国是盆地的地形,中间低两旁高。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壮烈的奇观:中央的平原被泡在水里,但是四周的高山,却被雨水冲刷掉了泥土、植被,最后形成了铺天盖地的泥石流。
龙埂山在常年的开垦下早已变得坑坑洼洼,雨水这么一冲,便造成了大片的山体滑坡。龙埂山上生活的都是铸剑山庄的家仆,或是为铸剑山庄打工的矿民。他们给铸剑山庄干了一辈子的活,临了被压在矿石之下,死伤无数。
哀嚎遍野,死伤无数。
赵梓轩当即下令,不惜一切的拯救这些人。并且,给予最大程度的赔偿。
屋漏偏逢连夜雨。
谁也没想到,这场大雨不光冲掉了铸剑山庄的荣光,却也冲掉了龙埂山的基脉。半月之后,地震。其实震得不大。当时我正和公孙白在亭子里下棋,只看见棋盘微微颤抖,池塘里的几尾锦鲤扑腾而起,溅起层层水花。
算是一个小到不可闻的地震。
但是,龙埂山上再次传来不幸。铸剑山庄四周有十丈高的城墙。多年的风吹雨淋下,墙体松软。这么一震,直接垮掉。砸坏的屋舍田地数不胜数,还有十余个仆人被当场砸死。
“你说,是不是老天都不待见赵梓轩啊?他怎么这么倒霉啊,倒霉事一桩接这一桩,他肯定又睡不好了。哎,等等!这个位置我下错了,我重下,重下!”说着打开了公孙白的手,我将白子拈了起来,换了一个位置。
他撑着下巴看了我一眼:“不是老天不待见他,而是铸剑山庄的问题实在太多。无论这一辈的掌家人是谁,都会如此。”
“可他也太惨了。听说,铸剑山庄现在负债累累,连修葺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整个庄里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把‘屠日’。他们只有把屠日典当出去,才有钱补好宅子。”好半天还是觉得位置不对,我又拈起来重新找位置,道:“人们只爱锦上添花,却不喜雪中送炭。谁都知道铸剑山庄不行了,没了龙埂山的铁矿,院子也被砸了。当年铸剑山庄全盛之时,来往宾客众多,送的礼都是不出世的宝贝。可是到了现在,铸剑山庄真正需要帮助,却没有一个人出面了。哎,我的棋呢?”
公孙白无奈道:“你这个臭棋篓子,哪有一颗棋下三四次的?”
“我这不才刚刚学会下棋吗,你让我过过瘾……”
正在拌嘴之时,一只飞鸟落到了我们头顶,原来是一封飞鸽传书。来信之人,却是衾烟。公孙白把信取出来,皱着眉看了一通,随后道:“衾烟想通了。不用杀赵梓轩和玉晗钧了,两个孩子,她也送回铸剑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