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紫禁城 文华殿
“启奏皇上,臣等近日连接奏报,关宁、宣大、延绥,各地边军缺饷已达数月,近日又有台头营军士鼓噪索饷,现察哈尔西迁,逼邻我宣大、延绥口外而居,拥众窥关、对我虎视眈眈;关宁一带,于今则既要防东,又要备西(注:东——后金;西——蒙古诸部),诚乃万分危险之时,而各地外解粮饷不至,太仓空空如洗,户部与各地督抚每日焦心蒿目,计无所出,实难作“无米之炊”,故众人责臣等代为吁请,恳请皇上,慨发内帑,以济边急!”
早朝开始,首辅李国普上来就报了这样一堆糟心事,还说要“请发内帑”,当时便引得皇上心中老大不快,崇祯强压着怒气,阴着脸道:
“朕即位之初,依惯例,便已拨内帑一百三十万两,以用于赏赐边军,今年以来,又调帑银五十万以充军饷,这才短短几月,边军如何又会缺饷?!”
“回皇上,只因魏阉把持朝政多年,阉党祸乱朝政、贪墨军饷,以致边军连年欠饷,日积月累,至今已达百万之巨,边军困苦十倍于内地,其苦状竟至有卖妻子、衣甲、马匹、刀械者,边军锐气尽失、雄心俱没,朝廷如不及时补发欠饷,又如何能使他们安心王事、尽忠报国?
臣等亦知内帑空虚,怎敢轻许户部、督抚之请,然边军积困,非一日之弊,亦非一日可解,臣等计议再三,记得昔日皇祖、先帝朝时,亦曾因廷臣之请而发帑济边,至今传为盛事,祖宗之所以撙节积蓄以遗圣子神孙,本亦为安边御辱之用,今值此边事危急、国库空虚之际,臣等惟有恳请皇上,效法祖宗,发帑以济边,皇上仁明神武,乃上天也,天欲雨露,则天恩浩荡、穷塞生春矣。”
李国普说完,便躬着腰、战战兢兢地立在阶下。
反正国家没钱,现在到处又要用银子,这个“皮球”被君臣踢过来踢过去,谁也不肯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崇祯见大家都不说话,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架势,心中不由暗骂,“难道这大明朝都是朕一个人的大明朝吗?!”
崇祯心头恼恨,这口气便也越发强硬了:
“诚然是皇祖、先帝时便有发帑济边之事,朕又岂是不知体恤将士、只知爱财之人?!只是内帑原无厚积,尔等动辄请帑,却全无他策,这内帑又岂是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只可恨那些宵小之徒,不思报效,但知索取,朝廷偶有亏欠,便要鼓噪要挟,中枢司马、督抚镇将,尔等平日又是如何统兵、如何驭将?!”
“总是臣等之过,请皇上治罪!”
众臣见崇祯动怒,慌忙呼啦啦一起跪倒、向上请罪。
不过,崇祯气归气,事儿还得想办法儿解决,这面子上,也还多少得有些帝王的风度:
“今国事艰难,朕亦深知边关将士之苦、尔等大臣筹措之难,唉…也罢!今日朕便先允了你等之请,朕...先暂拨内帑......五十万两,借与户部,以济边急,着户部再严催各地,外解钱粮务要如数征缴、克期到部!待外解一到,尔等便要先将所借饷银立刻还于大内!
朕今日此番安排,并非爱财,也不是非要为难尔等,朕只是希望,诸位今后能实心做事、为国分忧,不可一遇难事,便只知推诿!朕用心良苦,还望列位臣工能深体朕心!”
“皇上天恩浩荡,臣等感激不尽!”
众人见崇祯松口,虽说只是暂时挪借内帑,但也总算是解了眼前之急,便赶忙一起叩头谢恩。
待众人重新站好,崇祯又向首辅李国普问道:
“前日,朕令内阁、六部九卿会推新任兵部尚书,于今可有结果?”
李国普不敢怠慢,赶紧回奏:
“启禀圣上,臣等连日来已计议多次,众臣连番举荐,前任大学士孙承宗、现任刑部尚书王在晋,此二人久历兵事、才堪大用,可为大司马候任之选,然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乃国之中枢,何人当任,臣等不敢自专,大司马一职,到底当用何人,还请皇上定夺。”
(注:明朝时,常称呼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其余,如:吏部尚书——大司徒、大冢宰;户部尚书——大司农;工部尚书——大司空;刑部尚书——大司寇)
“众卿都是何意?可先一一奏来,朕听过原委,才好再做决断,为国抡才,乃吏部之责,大司徒是何主张?”
崇祯一时也不知如何决断,便首先来向吏部尚书王永光征询意见。
王永光见问,连忙回奏:
“回陛下,前任大学士孙承宗才品兼优、慧识两精,更通晓兵机、治军有方,天启二年至六年,孙阁老督师辽东,修筑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招练兵马十一万,开疆扩土四百里,四年间,关门息警,中朝宴然,实乃我大明有功之臣。今国家多事,臣等伏乞皇上,特发敕谕,速召孙承宗还京,原官起复,入朝主理兵事。”
“旧辅孙承宗才品兼优,功在先朝,今大司徒力主起复,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崇祯点点头,对王永光的意见很是满意,早在还是信王时,对孙承宗,崇祯就早有耳闻,世人都说他清亮忠直、老城干练,乃是国之柱石,现在见王永光大力举荐,也是正合心意。
崇祯正要发话,却突然见内阁辅臣刘鸿训出班劝阻:“启禀陛下,旧辅孙承宗起复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崇祯听了,颇感惊讶,“哦?刘爱卿有何说法?”
刘鸿训手捧笏板,先是向上一拱手,随即大声说道:
“启禀皇上,旧辅孙承宗虽公忠体国,有功于国家,然论其督辽之功,却也有颇多令人非议之处,孙阁老在辽四载,守有余而攻不足,虽开疆扩土四百里,坐拥兵马十一万,然士卒实不堪一战,每岁徒耗钱粮五六百万,而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乃使国益穷而民益困,诚所谓“以一辽而病天下”,更误用、误信庸将马世龙,坐视其虚兵冒饷、贪 污克扣,马世龙统兵无方,御敌无术,乃至有柳河之败!损兵折将,失地辱国!
今皇上发奋图强、志在恢复辽东,必得选贤任能,非至忠至能之人,不可托付中枢之任,旧辅孙承宗虽有功于国家,然于兵事,其有所不能,为大明社稷江山计,臣不得不直言力陈,还望皇上三思!”
崇祯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大好的心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崇祯板起脸,马上转头问王永光:“大司徒,你可知柳河之败、马世龙之事吗?如何说?”
王永光被问,额头上登时便有些冒汗,王永光哆嗦半天,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回道:
“回皇上,先帝朝时,臣也闻知此事,柳河之败,实乃马世龙贪功心切,误信奸细所致,与孙阁老并无干系;至于克扣、贪污一说,乃是魏阉一党欲构陷阁老而编造的不实之词,事后孙阁老已有奏报,户部也有查勘,并未发现孙阁老有贪污之事;孙阁老在辽四载,虽未能渡河东进,毕其功于一役,然于当日辽东全局败坏之时,而能成今日关宁之势,实乃孙阁老之功,兵家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正是此理,孙阁老公忠体国、有大功于国家,实乃我大明栋梁之才!
臣一片肺腑,句句是实,还望陛下明察!”
崇祯听罢,心中暗想,“王永光所说虽也有些道理,但也难脱狡辩之嫌,朕今欲恢复辽东,正要发力进取,岂可用此损兵折将、失我军威之人?!”
一念及此,崇祯便又抬头向刘鸿训问道:
“刘爱卿,大司马一职,舍旧辅孙承宗外,你以为又有何人可任?”
“回皇上,太子太保现任刑部尚书王在晋,铁骨赤心,雄才远略,识见如照烛观火,又久历兵事,先帝朝时,便曾经略辽东,其在任内,画地筑墙,建台结寨,“抚虏、守关以拒东奴”,颇有一番作为,王在晋尤擅治军,通晓兵事,可勘当大司马一职!”刘鸿训朗声答道。
崇祯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便又扭头向李国普问道:“李爱卿,你是内阁首辅,孙承宗、王在晋二人,你以为如何?”
李国普赶忙颤颤巍巍站出来,躬身作答:
“回皇上,臣本无大才,蒙圣上恩遇,谬列首揆,每思大臣当以荐贤为本,原大学士孙承宗渊学嘉谟、纯忠亮节,功在先朝,自皇上登基以来,众臣更是连篇举荐,可谓章满公车,臣亦知,臣才德远不及孙公,然区区为国荐贤之心,却不敢甘于人后,臣伏乞皇上俯鉴该臣忠谠可任,请特发敕谕,征取旧辅来京,以辅佐朝政、主理兵事!”
崇祯本想听听李国普对王在晋的说法,见他还在举荐孙承宗,心中已是不快,便反问一句:“卿乃首揆,临事自当老成谋国,今你独崇旧辅孙承宗,又岂不闻柳河之败、马世龙之事吗?”
李国普怕是真的有些昏愦了,对皇上话里的不满,他竟好似没有察觉,还只管自顾自地在那里辩解:“回皇上,正如方才王尚书所言,当年兵败柳河之后,旧辅孙承宗曾上奏论及此事,柳河之败,实乃马世龙误信人言、贪功冒进所致,旧辅对马世龙亦有弹劾,现马世龙已被革职,此事与旧辅并无干系。”
崇祯越听越生气,心中暗骂一声,“狡辩!”,便立即大声质问:
“败军之将,岂是 “革职”就可以这般轻松发落的吗?!尔等还置我大明法度于何地?!更有“虚兵冒饷、贪污克扣”等事,可有一一查办?!此事虽在先朝,然此军国大事,岂可不查!令兵部、刑部速将罪将马世龙锁拿进京,勘察明白,再行发落!今三尺俱在,尔等如再有搪塞欺瞒,朕决不宽贷!”
“臣等遵旨——”众人见崇祯动怒,不敢怠慢,连忙高声称旨。
崇祯又冷冷地瞟了一眼李国普,对这个佝偻着身子站在阶下的干瘪老头儿,崇祯早已是一肚子的不满,“颟顸昏聩、尸位素餐!要你何用?!”崇祯心中暗道,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向殿内众人扫去……
“对于新任兵部尚书人选,众卿还有何议?”崇祯问道。
见时机来临,早已蓄势待发的温体仁马上启奏:
“启禀皇上,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所托岂可非人?臣为社稷江山计,有一言不敢不禀明圣上!”
“哦?温爱卿有什么话,尽管奏来!”
温体仁先是转头瞄了一眼李国普,只见他正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温体仁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去,对着皇上开始说道:
“回皇上,前有罪臣阎鸣泰,窃据中枢之位,已是误国不浅,然查其履历,该罪员当初正是由旧辅孙承宗举荐,才得以出任辽东巡抚,而后又得魏阉拔擢而升总督,后终至大司马之位,魏阉、孙承宗、阎鸣泰俱乃北直隶保定府人氏,是为乡党,今首辅李大人亦是其乡人,现李大人独崇旧辅孙承宗,臣不敢妄揣其意,然为国选才,当任贤选能,不可不秉至公而心无私念,岂可市恩私授?!
王在晋雄才大略,为人刚直不阿,故当日才会与旧辅孙承宗有隙,而后被调离辽东。王尚书方才言道,“辽东开疆拓土四百里,皆孙承宗之功”,其实不然,“开疆四百里”实乃王在晋之功!想当日王在晋经略辽东之时,一到关门,便苦心擘画,选才任将,修城筑堡,整饬兵马,旧辅孙承宗不过是据其功为己有罢了,据实而论,正是有王在晋当日之苦心,方能有今日关宁四百里金汤之势!今日皇上裁定大司马可任之人,臣为我大明江山,不敢不据实以奏,请皇上明察!”
听温体仁这么说,李国普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字字句句犹如一串炸雷,在他头顶炸响,李国普面色苍白,一双眼死死地望向温体仁的背影……
李国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正是这个人,昨晚来到府上,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历代都有再起辅臣这样的故事,近有天启年间,特起首辅叶向高于田间;又有正德年间,时任首辅梁储再起杨廷和为首揆,而自己甘愿屈尊其下,一时间便传为美谈……”劝自己应当效法先人,举荐旧辅孙承宗,说什么“首辅此举,大公无私,必可深获圣心,青史留名!”
“唉……”,李国普长叹一声,深悔自己受此人蛊惑,竟信以为然,自己糊涂,竟听了他的话,今日在朝堂之上,力荐孙承宗起复,没成想却反堕此人彀中! ”
李国普立在堂上,望着志得意满的温体仁,禁不住浑身战抖……
崇祯坐在高高的丹陛上,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国普,冷笑一声,“李爱卿为国举才,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崇祯便大声命令:
“传旨!中极殿大学士李国普年事已高,准其加衔致仕!擢武英殿大学士李标为首辅,主持内阁;改刑部尚书王在晋为兵部尚书!退朝!”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