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下葬那天，我清楚记得天雾蒙蒙的。这位从小在我眼中充满和蔼慈祥、坚强神秘的伟大女性，终于走完了她平凡而又传奇的一生。只是，外婆一直到闭上眼睛那一天也未能达成自己的心愿，没有等到我的外公回来。与外婆一起下葬的是一尊家乡丧葬风俗传说中的银人，母亲告诉我，那便是外公（民间丧葬习俗招魂埋，详情见文章下方拓展阅读）。

外公的故事，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而且听过的也仅仅一些只言片语。一直想把外公的故事写出来，或者创作一部小说什么的。然一直苦于无处寻找连贯的情节，导致无从下笔。

据老人所述， 多年前长垣城西二十里处有片洼地，占地数百亩，深数丈，洼地内杂草丛生，野树成林，阴森恐怖。站在洼地，肉眼距离望不到坑边。此处洼地因临近常村镇韩庄东南，所以被当地人称为“韩庄洼”。

据传，韩庄洼因其特殊地理位置，人烟稀少，遍地荒凉之特殊因素，从而素有匪患出没。据老人所述，县志历史亦有记载，至于是否属实，烟灰一直无缘查证。一直想找本《长垣县志》，却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我的外公在那些传言中似乎和“韩庄洼”素有瓜葛，白日为商，入夜为匪。打家劫舍的事情我想绝对存在过，不过能在乱世为匪，应当是一位极为血性阳刚的汉子。太平盛世，无人愿意为匪，守着几亩薄田，过安生日子，我想是大多数人都向往的。

小时候，去外婆家，总喜欢在村中一处枯坑玩耍，坑坡被孩童们化成了滑梯的的形状，学着电视里面当作滑梯滑下来，自得其乐，异常过瘾。偶尔的一天，一个过路老人听到表哥喊我的名字，便停下来问我是谁家的孩子。而后，指着我唉声叹气，说我名字里有个“新”字重了外公的名讳。这些在老人眼中是极为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人似乎极为生气的转身离去。那是我第一次脑海里有了外公的概念，儿时的懵懂时光，从没有见过外公也自然不会考虑每个人都会有外公这样复杂的问题。而那一次经历，我似乎多年来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人的言语使我觉察到我的外公肯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随着一天天长大，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听到许多有关外公的故事。或许外公并不是世俗人眼中的大善人，亦不是杀富济贫的侠客，但我依旧深深相信他是一个传奇的汉子，不认为外公是个恶贯满盈的土匪。我在小时候就见过外公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张极为帅气白净的脸庞。文静刚毅的眼神，粗而黑的眉毛，即便用今天的审美观点去评判，也毫不逊色于荧屏上那些气质美男。只是，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外公的帅气。在我眼中，外公的那张肖像带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有涵养的白面书生，似乎和电视中的土匪扯不起任何联想来。

外曾祖父是个教书先生，在那些年教书先生是个不错的营生，所以外曾祖父的产业也算极为殷实。外曾祖父娶过三房妻子，大房是马村耿家千金，后来病逝，留下了我的大外公和二外公；二房是马村刘家的千金，后来病故，未曾留下子嗣；三房就是我的嫡系外曾祖母，生下了我的外公。

听母亲说，外曾祖父是个极为封建古板的先生，家教极其严厉。家中的女眷是不允许轻易出门的，哪怕去大门口看看街头的马戏。这些也使我愈加相信，外公绝对不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出生书香门第，外曾祖父极其严厉，外公即使再顽劣，也会被耳濡目染，多几分书卷气息。

外婆是临县一个村庄杨家大户家的千金小姐，家境与外公家不相上下。母亲常说，外婆年轻时是极为标致的女子，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中国女性。这一点我亦深刻相信，从我记事的印象里，外婆一直是一头白发极为干净盘着发髻，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的样子。用现代语言讲，那是一位相当慈祥美丽的老太太。我儿时见过外婆洗脚，那双小脚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裹足式的小巧。

外公的家境不错，又是天生帅气风 流倜傥的李家三少爷，估计也沾惹了不少少爷的坏习气。听人说，外公是属于那种走到哪里都有红颜的人。

我一直对外公和外婆的成亲存在一个猜测，认为当年的外婆是被外公抢亲抢来的。当然这样的话是不敢问舅舅和母亲的。

成家后的外公，靠贩卖布匹为生。从家乡那些农户家里收来布匹运送到开封城卖掉，单枪匹马，并未曾如我想象的有自己的队伍商队什么的。也有人传言，外公就是韩庄洼里的一个头目，只是表面为商，私下为匪。没有队伍，一个人单枪匹马贩卖大批货物到省城，你信吗？

韩庄洼里的人们，不仅吃大户绑票子，也抢国 军、伪军、人民武装。他们杀过伪军日本人，也绑过地主土豪，自然也做过一些祸害乡民的事情，但是在自己家门口却从来不为非作歹。这或许便是那种江湖中所谓的道吧，正邪两道总归要有个底线。兔子不吃窝边草，是因为草是帮着它隐蔽洞穴的最佳屏障，而不是因为别的。那些人不管政 治，不问前程，只图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论称分金银，逞一时之快活。每当想起他们，梁山好汉的形象总在我眼前闪烁。我想每个男人内心深处不仅仅有一个英雄的梦想，更有一个叛逆为匪的冒险欲望。

外公在我心中一直是手持双枪，温文尔雅，足智多谋却又心狠手辣的那种形象。面对敌手面无惧色，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多年以后，父亲的一位远房舅公到我家里做客，和父亲说起了我的外公。那个老先生年轻时也是个跑江湖的人，八十多岁了还一个人骑着二八大梁做江湖针灸医生，我这样描述你应该觉察到他不等同于一般人了。会中医针灸的大部分都有功夫底子的，父亲的舅公在当年江湖中无疑也是一位相当辣的角色。要不然他在封丘老庄和韩庄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怎么会和外公有瓜葛呢？再说，我也确切听祖父说过，他的嫡亲舅父在抗 日以及解放战争时期是那一带红枪会的头目。我家1942年被临县一股土匪抢劫，高祖（祖父的祖父）被枪杀，一年后祖父的嫡亲舅父，找到土匪头目，枪挑了那人，方才报了我家的血海深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以后的文章，我会写出我家族那些历史渊源。

言归正传，父亲的舅公说，我的外公当年在周边几拨土匪中极有人缘。土匪各股势力之间常发生过节，甚至黑吃黑的事也屡见不鲜。有了解不开的疙瘩的时候都会请我外公去调停。外公出身书香门第又见多识广，加上能言善辩，所以在他的调停下，很多矛盾都化干戈为玉帛了。所以，外公在当地的各股势力中间都能游刃有余，地位也不可小觑。

解放前夕，外公金盆洗手，在兰州做了一名铁路工人。几年后，镇反运动开始，被家中群众举报，外公主动向政府投案自首。而那一次，也是外婆见外公的最后一面。

家中顶梁柱倒塌，曾外婆与外婆两个女人肩负起养家责任。十六岁的大舅父接了外公铁路工人的班，十一岁的二舅父回家支撑家业，陪外婆把母亲姐弟四人抚养成人。外公被带走的那一年，母亲刚满三岁，三舅父尚在襁褓中。

六十年代，我国与北方苏修交恶。狱中传来噩耗，外公在狱中畏罪自 杀。外婆到狱中却没有见到外公的尸体，从此外公生死不明。

同年，民间传出消息，某监狱大批在押政 治犯外逃苏修叛国。外婆便愈加坚信外公还活着，认为外公就在那批叛逃的人当中。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外婆的半生在渺茫的等待中纠结。

数年后，大姨娘独自离家出走，到陕西安家落户。九十年代大姨娘曾偶得一苏联出版的反　华书籍，其书名已无从查证。听母亲说，那是一本苏联作家著作的政 治意味浓厚的宣传读物。大姨娘从那本书国内叛逃投靠苏联的名单中，找到了外公的名字！

这个消息使全家人越加相信外公尚在人世，只是未敢回乡。于是，全家人都希望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出现在村口，拄着拐杖望着家乡的一草一木，老泪纵横······

我脑海曾无数次在浮现出一个画面：外婆恢复了青春时那个美丽少女的模样，一身大红的短襟花袄，奔向村口那个年轻帅气的外公。外公微笑着，望着外婆，最终泪眼阑珊······

只是，直到外婆走的那一天，村口也没有出现外公的身影。

外婆下葬的那一天，在雾蒙蒙的小雨中，她的遗像依旧和蔼慈祥。而外公的画像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已经永远定格在三十多岁那张帅气的脸庞。

随着双棺落在墓坑那一霎那，我心中铺天盖地的酸楚奔涌而来。外婆用了自己半生的等待，成就了自己一生的不平凡。或许，我那风 流倜傥的外公不曾对我的外婆有过传说中浪漫的爱情，但外婆却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中国女性最传统最美丽的品德。

我想，外婆走的时候是幸福的，她终于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伟大母亲的坚强使命。去往天堂的路上，也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情郎。

临终时，外婆慈祥的脸上挂着微笑。我想，假如外公还不曾走到那个世界，我相信外婆依然会在那里等他·····

那些年，长垣有匪。我的外公在那里度过一段每个男人都曾渴望过的疯狂青春！

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无法评判任何一个生命的对与错。在芸芸众生中，我们被命运推动着走入自己该拥有的角色。对与错、是与非，只是一段漫漫岁月的见证，而我的外公和外婆便是见证他们那个时代一种人群。

谨以此文祝福在天堂的外婆！

谨以此文怀念我从未曾见过的外公！

拓展阅读：谓人死而不得其尸，用其生前所着衣冠，或打制银人，招其魂而葬。《晋书·袁瓌传》：“时 东海王 越 尸既为 石勒 所焚，妃 裴氏 求招魂葬 越 ，朝廷疑之。 瓌 与博士 傅纯 议，以为招魂葬是谓埋神，不可从也。” 唐 张籍 《征妇怨》诗：“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