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震惊到说不出话，公孙白才道：“我也很奇怪，公孙晏殊虽然大大小小的娶了好几十房小妾，但却从未用正妻之礼娶一个女人。我曾问过他，他却说这正妻之礼要用来娶自己深爱之人。嗯……我也没想到他深爱之人居然是一个厨娘，还是一位比较成熟的厨娘。”

我小心翼翼道：“换一个角度想，会不会是这个厨娘的厨艺特别特别好？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要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征服这个男人的胃。咱们也不要抱有偏见看这件事。对了，待会儿你兄弟来的时候让他离我远一点啊。”

“……”

午时一刻，起礼。司仪念祷词。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今有美妾，宜家宜室。夫复何求，三居并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司仪念到“今有美妾”时，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

丝竹声起，亲人入堂。

丝袍与地板的发出簌簌摩擦，众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喜袍的青年男子正从门外走入。他身量与公孙白差不多，但却比公孙白还要瘦，因此看起来要更细长一些。约是有血亲的缘故，所以二人的五官十分接近。只是公孙白方额宽脸，要更正气一些。而这公孙晏殊的眉眼更细更长，淡色的瞳孔里总给人一股羁傲不逊之感。

只见公孙晏殊孤零零一人从大门走入。众人引长了脖子，却并未看见新娘。唯一看见的是公孙晏殊怀里包着的一个人影。瘦削一片，细长的胳膊垂在半空中，已经成了青紫色。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臭味。

尸臭。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新娘不光是一位老太，还是一位已经去世的老太。我用唇语问公孙白：不是吧，你兄弟口味这么重？

公孙白嘴唇张了张，吐出两个字：遗传。

我顿时觉得可以理解了。

公孙晏殊抱着已经死去且微微发臭的老太过了祖宗牌位，然后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随后司仪宣布大家可以吃好喝好了，但从周围人的表情来看，他们已经被熏得胃口全无，最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撤了。整整几大桌子的美味佳肴，都晾在空气里变质。

我简单的吃了几口，外出去找茅厕。偶然看见几个扫地的丫鬟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侧着脑袋去偷听了一下。

一说：“上一次见公子这么深情，还是对那位梨夫人。”

另一说：“梨夫人？便是那位传说中的悍妇，大名鼎鼎的杀猪匠之女？”

“是的，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来，所以不知道。”

“不过，这位梨夫人究竟有多彪悍啊？闹得满城风雨，听说她不光是悍妇，且还是一位‘醋坛子里藏大刀’的女人，经常将公子踩在脚底下欺负。”

说到这里，那丫鬟左右环顾了一圈，才捂着嘴小声道：“的确有这么一会子事。当年公子也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忽然要娶这么一个杀猪匠的女儿，我们也是被吓得不轻。但是公子喜欢，谁也拦不住他。八抬大轿的把她娶了进来，宠冠后院。有一次，公子去南风阁听曲。和花魁调笑了几句，那梨夫人就怒气冲冲的找上门来，一把杀猪刀砍在了花魁的头上，险些把她劈成两半。闹成这样，公子也没有半点恼怒，反而道‘她爱闹就让她闹吧，我就喜欢她这个性子’。得，公子发了话，谁还敢说一个‘不’？从此以后，梨夫人就越发的跋扈了。因为她善妒，公子为了她遣散了后院里原本的十三位夫人，独宠她一人。”

“后来呢？”小丫鬟听得入了神，追问道。

“后来？后来谁也不知道这梨夫人去哪儿了。忽然就消失了。公子也没有过问。我们做下人的都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送走了这个女阎王。谁晓得，忽然半路上冒出来了一个厨娘，还是七十岁的！我说还不如那梨夫人呢，好歹别人也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啊……”

梨夫人？我的注意力被集中了过去，想多听一些，但两个丫鬟被支使走了，去打扫花园。我只好压下好奇，又回到了大堂。此时厅内已经空荡荡一片，只有公孙白坐在一旁，静静地饮茶。

我正要对他说自己在外听到的八卦，他却忽然站了起来：“你不是想要见一见公孙晏殊吗？跟我来，我带你去。”

走出大堂径直走入后花园，公孙白带着我在一个海棠花园里左桡右绕。在我脑袋都快晕掉的时候才绕了出去，走到一个名为“梨苑”的地方。门口守着一个年轻的小厮，正偷偷地抹眼泪。

公孙白走过去对那个小厮打招呼：“施文，你在这里哭什么？去给晏殊禀报一声，就说我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可以排忧解难的人。”说着他推了推我。

唤作施文的小厮惊讶的张了张嘴，随后用力地一抹脸：“好，二位在外等等，我马上进去禀报。”一刻钟后，他红着眼走了出来，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二位里面请。请、请二位公子，一定要救一救我们公子！”

信步闲庭。

梨苑不愧是梨苑，里面果然种了许多梨树。只可惜现在是初秋，早就过了开花的季节。满院的梨树，奋力的朝天空伸展。

施文一指前方紧闭的房门：“公子就在这里面。”随后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白先生，公子已经、已经两天都没合眼了。如今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施文恨恨的一咬牙：“我也不知。但我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梨夫人脱不了干系！她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如果不是她，我们公子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就爱上了这个厨房里帮工的万大娘？”他说的义愤填膺，看起来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我十分惊讶，一不小心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公子本身就好这一口吗？”

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极暗，没有点灯。门窗上都糊着深色的黑纸。若不是公孙白眼神好，及时拦住我，我恐怕就要直接撞桌子上了。摸索着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我看到前方有一张竹床。竹床上盘腿坐着一人，正是公孙晏殊。

公孙晏殊的怀里抱着一个人，正是在大堂内有一面之缘的厨娘。

他抱着怀中之人，正亲昵耳语。

“你看，我说过要娶你，是不是说到做到了？我虽然平时油嘴滑舌惯了，但对你却都是守信的。我说过我会遣散那些女人，我做到了；我说过会以正妻之礼娶你，我也做到了。我还亲自把你抱到了祖宗牌位面前，让他们看着我娶你。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从来都不是在意别人眼光的人。万灵，你知道我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你以为我不会接受你吗？……”

他将这些话翻来覆去的呢喃了好多遍。没头没尾的话，听的人莫名其妙。公孙白立于一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打断了他：“晏殊。”

很久之后，公孙晏殊才缓缓抬起了头，眼底一片鲜红的血丝：“你来了。我听施文说，你带了一个可以帮我的人。”他慢慢的挪动眼球，挪到了我的身上：“是你吗？”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但见他如此颓唐的模样，也一时不好拒绝，只得点头：“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慢慢掀开怀中人的盖头，露出那张死去多时的脸：“你能不能让她活过来？我有些问题想问她。”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让死人复活，白骨复苏。”

他凄惨一笑：“我就知道。”

我耐着性子道：“但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她？你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有法子帮你。”

他沉默了许久，指甲滑过厨娘干枯的面颊：“我想问她姓甚名谁。”

蛤？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我还以为是要问她金山银海宝藏地图之类的玩意儿呢。

“我听说她是一位厨娘，是你们在劳务市场上聘请来的。若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应该去问你的管家。”

“是的，她的确是一位厨娘——”他的手指卷起她耳边的白发，慢慢拨开，“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有一个刺客要来刺杀我。那个刺客很厉害，用一把淬火的剪刀撕开了我的软甲，即将一刀将我开膛剖腹的时候，她出现了。她双手快如闪电，仅用一双银筷子就挡住了他的攻击。她帮我挡住了刺客，虽然年过七十，但依然快如闪电。刺客被她绞断了双臂，摁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的时候，刺客忽然吐出了一根毒针，扎进了她的喉咙。见血封喉，她死了。明明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却死了。”

噗，蜡烛点燃，屋内亮了一点。

我看到厨娘的喉咙上有一个小小的窟窿。同时，还有她的手。苍老，指尖细白。但是户口上却有厚厚的刀茧，这是一双习武之人才有的手。

“这是死在她手里的第四个刺客。”

公孙白微微挑眉：“我记得三年前你得罪了一个蛮荒的部族，唤作喇奇。他们似乎对你下了追杀令，导致全江湖的刺客都来刺杀你。而你为了自保，找了一位保镖。”

“是的，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快刀万灵。我聘请了她，护我三月周全。”说到这里，他眉眼里的忧愁散开，“她就是那位梨夫人。”握住厨娘的手，他的动作是那般温柔，“她有一双巧手，能同时挥舞两把圆月弯刀。江湖上最厉害的刺客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她来了我的王府，待了三月，期间多次救我于水火。但是，三个月后，她却消失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所以，你怀疑眼前这个厨娘，就是那位快刀万灵？”公孙白道：“我听说世间有一种毒药，唤作千日。中毒之人，时间流逝会比普通人快一千倍。普通人一日，便是中毒者的三年。也许，她就是中了此毒。”

公孙晏殊的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知道。”

他的神情已经暗示他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人就是这样，即使现实就摆在眼前，但不愿意接受。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若你是想确定这位厨娘的身份，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她。”

公孙晏殊大惊：“你能让死人开口？”

“我能用特殊的法子询问她一些问题。但是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我也从来不会占别人的便宜。苏公子，你开个价吧。”

他如此悲伤，我也不好狮子大张口。随便望了一下，发现桌上有一个香炉。紫色的外壳，磨了砂，看起来颇有质感。

我一指那个香炉道：“你就把这个香炉给我吧。”

“你不必同我客气。”

“我没有客气，我正好需要一个香炉。你这个紫金香炉看起来不错，我很喜欢。”

公孙晏殊把紫金香炉递了过来。通体紫色，泛着金色的光晕。果然不是凡品。握在手里，却还有淡淡的温度。

我又继续道：“有没有梨夫人的贴身之物？与她相处的越久的东西越好。”

公孙晏殊一指屋子：“这屋里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过。”

他指的是这些摆件。我摇头：“这些都是死物，没有附着的情感，很难起到作用。最好是她的喜爱之物。梳子、耳环、项链之类的。哪怕是一件贴身的肚兜也行。”

思索良久，公孙晏殊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坠子，“这是我曾经送给她的东西。”

是一只凤凰形状的坠子。老旧的样式，且质地不均匀，本该是光滑的平面，但却东一块西一块的凹起。在环口处还有些许花纹。我正疑惑是哪位银匠居然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居然还能卖出去倒是奇事。最重要的是被以豪气和阔绰著称的公孙晏殊送出去，倒也是稀奇。

公孙晏殊开口了：“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亲手打造的银坠子。她……一向不喜欢珠宝首饰，这个镯子却是一直戴在身上。她离开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唯独带走了它。但是某一日，我却发现镯子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这便够了。”我将银坠子接过。长期佩戴在身上的饰物多多少少会沾染上主人的东西。拿棕毛刷细细的扫过，我在花纹里发现一根极细的头发。有饰物足以，但是若是有头发，那便是最好不过的，能极大地提高准确率。

我将头发和银坠子用手绢包起来，对公孙晏殊道：“现在，请你先出去吧。”

公孙晏殊一愣：“为何？”

“因为家传秘法，外人不能看见。”我朝公孙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送客。公孙晏殊和公孙白走到了门外，隐隐听见二人的谈话声，但具体是什么听不清。一刻钟后公孙白走了进来。

“我头一次听说，死人也能入记忆的。”

“那是你少见多怪。” 我噎的他一怔。

其实，第一次听说婆娑术能入死人记忆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当时翻阅婆娑术的书时，只记得尾页上有提了一笔“婆娑术，可穿越尘世和阴世。追寻生人与死人之记忆。但生人记忆可保安全，死人不可保”，说的便是如此。只要是死了没太久的人，便可借助他留在世间的东西追溯其过往。

简单的给他解释了一下，他总算明白了。

我将手绢和银坠子塞在胸前，点燃了写了名字的宣纸，对公孙白道：“待会儿我就进去了。你在外面帮我守着——”

“守什么？”

“守香炉啊。”

“为什么要守香炉？以前不是没守吗，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为什么单单这一次要守，是会出现什么意外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死人的幻境，还没什么经验，要是一不小心困在了里面——”我握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去找一个叫屠辛的半仙，他是我师父，天底下只有他能救我，他住在灵虚山里。”

公孙白一挑眉：“那是传说中的仙山。”

“是的，我师父就在那里，他喜欢穿绿色，脾气不大好……”正絮絮叨叨的时候，公孙白一拍我的肩膀：“别叽歪了，有我在，你不会出问题。”

说着，香炉里飘出一道金色的烟雾。这烟雾与我曾经所见都大不相同。金色的，似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师父似乎说过，不同人的因果所呈现出的效果都是不同的。这金色烟雾的因果，是什么来着？我望着那烟雾发呆，公孙白忽然一手抓住烟雾，扭头对我道：“你还在发什么呆？再这么磨蹭下去，因果线就要消失了。”

“哦哦，好的。”我后知后觉，抓住烟雾的尾巴就被拖入了幻境。耳旁传来簌簌的风，眼前的场景瞬息万变。直到砸入一片雪白的梨花林时我才回过味来：金色的烟雾，代表的同是幻术师。

那这么说来，我眼前的那位厨娘，也是个幻术师？我滴个娘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