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红说:“她要不是石女,为甚三十多了还不成家?”
“三十多?”
“嗯,应该是三十四哇,属牛。”三红说,“她家搬到我们村时她就二十来岁了,村里的后生们把她爱得眼里滴血身上流脓,媒婆把她家的门都快踢烂了,可她就是谁也看不上。村里有人猜她是石女,她不澄清,她家里人也不澄清,你说她不是石女是甚?”
三十四,属牛,正是四九年出生的。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又问:“她家里甚情况,兄弟姐妹这些?”
老丁看了我一眼,说:“国庆,你精明伶俐,一表人才,犯不着讨个石女做老婆哇,中看不中用。老李家的二女子等你好几年了,你咋就看不上人家呢?”
我没理他,说:“三红,你说。”
三红说:“他兄弟姐妹四个,她是老大,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成过家了。她妹妹也不逊色,人样人才都出众,就是没便宜了村里的后生。前两年深圳搞开发,她妹妹就跑去打工了,发了财,经常打扮得花里胡哨地回村里来,爱死个人!”
我又问:“你说她家是从外村搬去的?原来是哪地方的?”
“不清楚,没听说。”
虽然这点不清楚,但没错了,三红说的这个郭晴就是你爷爷村的那个郭晴。
我只觉得喉咙里涌上热乎乎的一团,嘴里有股血腥味,说不出话,就跳下炕跑出了屋;摇摇晃晃刚出了院门,就扶着大门墩吐了出来,是血。
老丁跟出来,问我咋了,我把指头伸进喉咙里捅了捅,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盖住了那团血。天黑,老丁也没留意,只说:“国庆,你的酒量不是这点哇!”
我摆摆手,意思自己不行了,就往回走。
从老丁家到咱们家,短短百十来步路,我却走得非常辛苦。我想哭,却哭不出。按理说,得知了她的消息,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我并没觉得高兴,而是难过。要说难过,也不全是,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炕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哭完了,酒醒了,点起煤油灯,卷了棒旱烟抽着,冷静地想着接下来的事。
郭晴没成家,宁愿背着石女的名声,她在等着我。那段黑暗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终于熬到了黎明。我要娶她,这是肯定的,但咋娶,得好好考虑,我不能太委屈了她。
她家被你爷爷害得背井离乡,她又让我临走时骂得狗血淋头,我要赎罪,然后报答,最后再说娶的话,否则我心不安,于是我就想到要背着半扇猪肉去给她赔罪。
我知道,从咱们康巴什七家村到巴盟三红家的牛轭弯村,距离三百多里,要经过黄河,没有直通的车。三红来时是从他们村坐班车到了五原县,再从五原县坐班车到包头,再从包头转车到东胜,再转车到咱们乡,步走十来里才到咱们村。
这不是我考虑的,既然是赎罪,就是步走着去;我考虑的是,半扇猪肉的问题。春天捉的猪儿子,现在还不到一百斤。那年月的猪长得慢,所以有“当年猪不杀”的说法。如果要等到彻底能杀的话,还得等一年多。
最后我决定,再喂几个月,今年冬天就杀。
那头猪虽然终究没逃过那一刀,但也享受得够了,我对它比对自己都当紧,吃的都是黄灿灿的玉米面,还给掺了麻油,奶油苦菜,葵花汁子从来不用;窝里垫着干燥的胡麻柴,隔三差五就换一回;有时我还端着脸盆进猪圈,用清水给它擦身子,嫌它在屎里滚,几天清理一次猪圈。
有一次它感冒了,发高烧,不吃不喝,叫来赵大夫给它打了针,还不见好,眼看要死。我整夜蹲在猪圈里看着它,摩挲它,后来想了个偏方,用剪刀在耳朵上绞了个口子,放了点血,嘿,好了,第二天就扑腾扑腾地吃开了。
它是好了,我病了,比它严重,吃了几片药,不管用。本来想打个针,想想已经给它打过了,我就算了,费一份钱就行了。到地里干活儿,难受得不行,昏昏沉沉没精神,到渠里掬捧冰水,抹把脸,接着干活儿。
有时畜牲比人耐,有时人比畜牲耐,我和猪的身份颠倒了过来,它变得娇滴滴的,我变得百毒不侵了。它后来又病了两次,我倒再没病,铁打似的。
过了冬至,一天天冷了起来,我看看那猪,估摸着也能杀个一百七八,就喊来村里人帮忙杀它。人和猪也是有感情的,我那么伺候它,倒舍不得杀了,心疼得不行。我们一帮人把猪按住,我看不下去了,就跑到菜窖口哭了一鼻子。
“哈哈,”我笑起来,“这事我听丁叔说过,说你胆小,你一放手,猪趁机窜起来跑了,追了一上午才追回来,等吃上杀猪菜,已经是晚上了,饿得大家都骂你。”
父亲说——
谁是个胆大的,谁是个胆小的,没个准。当年射七司令那一箭,我是卯足了力气的。你和它没感情,再带点仇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要和它有了感情,你就是有上坟地捉鬼的胆量,还是下不了手的。
好歹是杀了,等它躺在水案上被褪毛的时候,它就变成一块肉了,感情不感情的都那么回事了。开肠豁肚,去了头蹄,我让他们把猪从中间齐齐的阔开,但没能阔得那么正好,免不了一边大一边小。
这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都是秘密进行。找了个大口袋,把猪肉装了,在一个凌晨,村里人还在梦乡时,我背着那半扇猪肉上路了。
我背的是大的那块,一百来斤,对于我的体格来说,不在话下。但背个几里地行,这要走完小四百里的路程,真还不那么容易。累还好说,关键是冻。猪肉开始是软的,后来就冻成块石头,铁硬,没个抓处,又硌得背疼。
我穿了白茬羊皮袄、皮裤,戴了棉帽子、棉手套,肩上还搭了个布袋子,装满了干粮,背了个铁壶,灌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