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功名众星捧月 ,谋家业奸商使坏》
陈峰与张、王二人先乘王府马车至运河畔,后租一快船沿运河支线北上直奔济州府。 待及至济州府,陈峰便对二人道:“二位哥哥是天生金刚之躯,小生体薄,已受不得奔波,不妨在此间歇息几日,一来权当歇脚,二来也好领略济州风采。”
张胜人道:“我等受王大人指派与你做事,起坐行止都听得你安排。”当下三人便进城觅寻客店。 进城后客店并不难找,随意进一“张家老店”,乃张胜人道:“既到我张家本家兄弟店前,着实不好不住,且就住这家店了,帮衬照顾些。”陈峰道:“住得”。
三人方进门,自有伙计迎接。王勤笑声对那伙计言道:“小哥,我可言语你知,我这位兄弟同你家主人一般姓张,因此住你家店,你须告诉主人,给些好处才是。”话罢已到柜台,掌柜便是主人,店主人也听得了王勤之言,拱手笑道:“贵客如此说便是给小店照彩,不消吩咐,我自有馈赠。”话罢,张王二人拿出公凭,与店主人登记。陈峰因有进士功名朝廷发有鱼牌,则拿出鱼牌来,店主人一见鱼牌,立时胁肩谄笑,便赶紧双手接过仔细抄录,还给陈峰时言道:“小人空生一双窟窿眼,竟未识得是官人登门。小二,快腾出两间上等客房......"张胜人赶忙制止,言道:“不消麻烦,给我三人准备一间二等房足可。”店主人转过身便向小二骂道:“不长眼个狗赖子,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还不赶紧带路。”
房间里王勤讥讽着张胜人,“果是张姓之店,冤障的张,混账的张。什么东西,呸,势利鬼,还想讹我两间房钱。”张胜人臊红着脸言道:“且住嘴,明日换一家就是,莫在挖苦我。”王勤全不顾这,又言道:“纵是三间上房我亦无此般气愤。”
陈峰正在思量他二人寸步不离定是受王钦若交代,正想着如何全身而退离开王钦若之处,忽听得王勤把火烧到自己身上,遂起身言道:“我本欲示鱼牌叫他安分,不料反倒弄巧,他如此明目指桑骂槐,或是与地方有亲故,不要莽撞,且忍忍。我去叫些饭食,你二位少歇。”张胜人亦起身,“他太聒噪,我同你去,寻些清静。”陈峰无法,只得遂他,二人一同要了几碟菜,顺带着把馈赠也索要了来,乃一壶店家自酿黄酒,三人随意吃喝后,便都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陈峰醒来便见张胜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陈峰轻轻舒展身腰,对张胜人言道:“张大哥做得甚长生术,说来听听,也叫小弟遭一次秋霜盖面三百回之苦。”张胜人睁开眼笑道:“我哪里有这神通,不过是昨夜酒未醒而已。” 陈峰洗漱后,王勤进得房来,言道:“我已付了店钱,早早离开这刻薄庙,再消磨半个时辰,我得折寿三年。一晚店费,半贯钱,贪心,黑心。”可谓是:
蜡烛燃得铜钱消,蚊帐用罢银两抛。
无意跌碎陶茶碗,却告物贵价钱高。
话罢,三人收拾行李,待整点后便离开了。
三人方出张家老店便一头扎进对门悦来客栈,那张家老店伙计见状立即向掌柜言说,张家掌柜跺脚大骂,又心疼所馈赠那一壶黄酒。
悦来客栈里王勤说道:“老掌柜,不消我说,你也必看到我三人从对面张家老店出来。先言语你知,我等非无钱住店被人赶将出来,而是那家主人一双白球黑瞳眼长成了外圆内方铜钱眼,我等不是那泥胎镀金菩萨,容不得他刮蹭。你只须本份些,莫使鬼心思,一应花销定不少你。”悦来客栈掌柜笑道:“客官放心,本店极为看重招牌,定然不会作那出格之事。”
陈峰问道:“我去年进京赶考时,乃一穷书生,无甚钱财,每日只在破庙荒观或山野人家借宿,或在客栈与人合住。自莱州府至东京,一路所见不下二十余家「悦来」字号,敢问掌柜,此些店铺是有瓜葛联系否?”悦来客栈掌柜笑道:“并无甚瓜葛联系”。陈峰道:“若无联系,何因皆以一字号用之。”老掌柜回道:“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便为‘悦来',冀图搏个好彩头。”这时老掌柜也将三人登记,双手送出照身帖与鱼牌,王勤接过说道:“我二人近年来没少住得「悦来」客栈,却从未想过其中道理。”话罢看了一眼张胜人,见其瞪视自己,自知失了嘴,便不再言语。张胜人瞄了一眼陈峰,转头对伙计说道:“头前带路吧。”
陈峰听得王勤之言,心便一直快速跳动。也察觉到张胜人眼神。陈峰早知二人勾当,却被张胜人察觉出自己对其二人有所防备时,便一度胸口有炸裂之感,气息已乱至不能自控。
午后三人小憩片刻,张胜人叫醒二人言道:“自济州至莱州府仍行水路,走水路行渤海,多多不便,须买些吃食及些许用度杂物,我看莫再贪睡,去市上转转。”
三人至市上并不急于挑选,而是慢慢闲逛看些新奇事物,待及夕日西垂,三人方挑买完回到悦来客栈,简单饮食后便各自睡下,定好第二日出发。
万道闪电惊长夜,几度风暴袭港城。
临阁窗栏瀑布下,高楼灯火雨雾中。
天河决堤雨倾盆,侧卧高枕茶品新。
窗前檐下铜吊玲,随风阵阵伴雨声。
夜半时分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一声声惊雷响彻大地,三人同时醒来,王勤光着身子跳下床,赶至窗前将撑窗竹竿取下,关拢了窗户。时下正值七月中旬,屋内闷热至极,三人怎生睡的去,陈峰取出折扇自顾取凉,那二人只把斗笠当作扇子举起了扇动着,闭着眼听着院里掌柜喊着伙计搬运货物。
直至天色大亮,雨水都未有减缓迹象大多住客吃过早饭后将竹席铺在走廊檐下,躺坐在上面看雨乘凉。更有甚几个不顾体面赤裸上身仰瘫着,生养了孩子的妇人行走时但装作无人罢了,而那些个未出阁的女子则羞了个大红脸,如一阵风般跑过。生叫那众人纷纷大笑。 陈峰三人见雨势大,便暂止了行程。同众人一般在廊下乘凉,约晚间掌灯时分又同众人各自回屋,屋内闷热至使人想劈开一面墙壁。还因掌柜亲自劝说众人恐晚间生出偷盗事端,还须是各自回屋照看为好。再者说若睡在屋外受了风寒染上痨病,又没个人替来消受,图则个凉快却白搭了性命,忒亏了。
众人禁不住热,都不约而同拿起木盆伸出窗外接雨,再使条抹布擦拭身体,用雨水解脱这如蒸笼般之苦。白日那几个赤裸上身的汉子,这会儿已是一条不挂,斜在窗前紧盯着对面闭着窗的屋子,但见窗子打开一道缝,便知是女客在观望外面是否有人。待女客自觉无人时,就轻轻推开窗,一双小手端着盆儿伸出窗来,这时那些个没有羞 耻之人便借着客栈点在走廊上昏暗的油灯光,没命般睁大眼偷 窥着,一边手上行着腌臜龌龊事。有几个恼悔着没住在女客人对面,误失了这一窥美艳时机。于是作怪打搅他人乐趣,不待女客人闭上窗户,便开门走向栏杆,借着雨尿向了院子,回屋自睡不题。
雨又下至白昼,仍未见止。陈峰三人耐不住燥热,升换上等房。晚间陈峰多要了两碟菜,与张王二人于窗前饮酒。酒至正兴,陈峰突然起身离座,拜伏在地泣言道:“万望二位哥哥,救小弟一救。”张王二人急忙扶起问道:“陈相公有何吩咐,但请讲来,若有能效力处,任凭驱驰。”陈峰拭泪言道:“王大人叫你二人图我性命,请怜我妻小生计无着,施恩抬手放我离去,我必将携家离乡,更名改姓,遁走山林,永不入世,定不教你二位为难。”张王二人俱是推诿:“陈相公何出此言,是否我二人做了甚不当之事,使相公误会了”。陈峰道:“一路上你二人无时不刻不在我周围,虽旅途奔波,风餐露宿铺地盖天,而丝毫不见松懈疲怠。必是乃王公因我无才不得其用,而命二位害我于归途之中。”张王二人互相对视之后,张胜人言道:“我若要害你,何须这般周折,真存了那份心,你早沉尸运河底了。”陈峰道:“何以对我形影不离”,王勤道:“王大人却有吩咐,言说你不得逃脱,但逃即杀之。故我二人不离你身,此皆为你着想,奈何如此多疑。”陈峰道:“我怎得要逃,此话从何说起。"王勤道:"并非说你要逃,而是王大人所忌恨者,乃细作也,我二人乃是打草惊蛇之用,你为细作必然要逃,你若逃时,我二人行个忌讳,为王大人去个心病。你不逃不负,我二人没来由的害你。” 张胜人接道:“陈相公莫再多疑,也不必多虑才学,我随王大人多年,师爷见多了,有才学者,京内有缺即补。才轻者,地方有缺,便外任。唯不可倒向寇相,余,百无禁忌。” 至此陈峰方能安心,翌日雨歇便启程还乡。
却说三人一路舟车劳顿,终在这日午后来至掖县境内。王勤问向陈峰道:“陈相公家乡距此,须行多少时辰?"陈峰道:“不停脚也须得三个时辰。”王勤笑道:“既如此,便快寻觅一处客店,我等休息一夜明日陪你回乡。”陈峰道:“这是为何?既到家前,何不妨早早归去。”张胜人道:“陈相公呐,岂不闻项籍之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今你应洗漱沐浴,明日收拾得当,衣锦华丽,满面风光,再回不迟呀。”陈峰道:“锦衣倒是不必,沐浴是须得的。”王勤道:“这便是了,再者,贸然回家,想必家中必无准备。去邻家相借,又引得人来巴结。三更半夜不得休息,莫如明日晨行午至,家里可得准备,邻人来巴结又无须烦至深夜。”陈峰称是。
虽如此,被人见了,亦传到乡去。保正族老命人驾马车来请,终在日暮时分回至乡里。
众人将陈峰引至宗祠,言道:“进士老爷乃我陈氏第七位进士,近二十年来第一位,我等自作主张开了宗祠,请进士老爷进香。”有人折了一枝花来,给陈峰插在头上,又有人将香送至手上,陈峰上香后,身后上百同族男丁一同磕头祭祖。陈峰看时颇觉受用,有心卖弄,言道:“我在东京数月,见了不少祠堂,都有对子。有心仿写,不知肯贴张否?”众人忙送来纸墨笔砚,陈峰提笔润墨,上联写道「祖宗有德福后嗣」,下联写道「先辈盈善运子孙」,横联写道「世代贤良」。众人齐声喝彩,将陈峰捧上云端。
陈峰三人推脱不得,在保正家中受宴。同乡绅秀才一场酣饮,大醉。
陈年酒,浓醇含香厚。
鲜果酿,蜜稠裹浆甜。
食过五鼎,席胜八珍。
碰杯响起迎合语,乐器声露奉承意。
同乡十年寡似水,为官半日胜至亲。
休言农夫愚鲁,只道攀附无时。
忽得有一阵呜咽悲泣之声,陈峰抬起沉重的醉臂扫了一下,言道:“不时才觥筹间迎 合本官,怎地嚎丧败我兴致。” 这陈峰久居人下,饱经风霜,今日也着个中滋味。一时自满,巴结奉承之语却不闻而自萦耳际。
“相公,相公且醒醒”。 陈峰这才听得出来是自家妻子玉声之音,酒劲尚存,陈峰言道:“不过微熏耳,我妻勿忧。”玉声泣声言道:“相公快起,祐儿生了天花,眼下又发烧了,你快来瞧瞧。”
陈峰闻言,猛得睁开双眼,起身下地,不待立住又一头抢在地上,玉声忙扶起,搀住陈峰走向儿子床榻。 病床之上,一六岁孩童枕于其间。天可怜见,面额已生红斑,腹背多有疱疹。真真个扁鹊见了叹气,华佗诊得含泪。实实的阳间待死之人,地府应到之鬼。
陈峰瘫坐于地上,扒扶在床头看着儿子。不出声,也不流泪。眼见着没有希望了,却不知该如何。
车马收拾停当,即刻启程,玉声怀抱女儿,望着家门悲戚垂泪。陈峰安慰了几句接过女儿抱上了马车,玉声随即亦上了马车。
十余日前陈祐因病夭折,陈峰夫妻二人几度昏厥。张胜人与王勤商议决定早早回归东京,免得他夫妻睹物思人,伤了身子,再者他二人也住不惯这乡村野居,故言道:“陈相公与夫人莫再悲切,免得伤了身体,二位年丰身壮,稍作调养,来年定能再抱麟儿。目下莫如启程东京,一来不教王大人苦等,二来也使二位免得睹物思人了。”
陈峰丧子,若平时不过亲邻劝慰一番,替他寻觅一处埋葬了就算终了了。现今有功名在身,竟有半县名望借籍巴结。丧子之痛尤如剜心,陈峰每日失魂丧气,而登门送帖者,虽告慰劝解之辞,可面目无一丝共情之神色,满满欲求之期许,冀图给陈峰留一印象,方便日后攀附。
世间之事,大同对立。有诞有逝,有悲有喜。在一干人中,付琢亦在其列。付琢其来另于他人,明里是借劝慰之名以求和解,暗里则是喜从心中来,春风正得意,来看笑话。
话说在十余年前,陈、付两家同为掖县粮商大户,那年陈父闻老农言,来岁应大旱兼飞蝗,便将家中财产购为粮食屯积,以备来年囤积居奇大赚一笔。 时至来年,夏收时果然几近绝产。百姓家中存粮将为耗尽,官府派发文书欲从临县调粮,不想临县亦同遭灾。上告莱州府,作奏书发往东京。 付家早先并未察觉将有灾至,粮库存储不足,又闻听陈家二十座粮库皆屯积至满,且欲与知县老爷合谋,高价出售。官府衙门不予理会,事后私下给以分利。
付琢愁眉紧锁一日未食,付父闻听来见。问道:“我儿自粮栈卖粮回家,听说一日未食,不知是身体怎的不适,竟都吃不得饭了。”付琢愁道:“陈家粮库满盈,来日赚得金山银海,又勾搭了知县大人,我付家粮栈恐怕在液县无立足之地了。” 付父回道:“此事我以有应对,不过須得我自家先作割舍。” 付琢问道:“如何应对,作何割舍?"付父道:“待再过十日,液县之境十户有九户断炊。而陈家粮库虽足而不尽售者,单为此也,届时高价出售。以父之见,七日之后置伙计驾马车载粮出,于次日起散粮布施,同时告知此文。” 话罢付父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递至付琢身前,付琢接过看去,其文如下:
「苍天无德,不祐黎民。降下蝗旱,期责众人。幸有义商,布施供养。泽被乡邻,恩遍四方。六月十八,陈家放粮。救吾弟兄,免受饿肠。 」
付琢道:“果真可行?” 付父笑道:“我儿放心,届时你自带人混入其中,煽动闹事。莫说几千人,但有数百饥民,便就是那饿狼,是要吃人的。法不责众,奈之若何?我定教他陈家从此一败涂地,尔后这液县粮商之首,便是我付家了”。
付琢道:“那要从自家库中抽多少粮食?”付父劝导道:“六成粮食。我儿不可怜惜,世间从未有无本生意,若不肯布施,哪一个会信?且需得使人吃顿饱饭方能走至县城来助我成事啊。”
付琢道:“余四成,今年本钱都不够。”付父道:“四成亦不留,你且将饭食下,带人驮六十石粮围于宅中。再每日售量递减,使人误判我之余量,不来夺最好,若来也是铜栓铁鎖不轻易取走,方能保全这余粮。”
有些人愈老愈昏聩,而亦有些人则愈老愈精于算计。
十日后,万余灾民冲进陈家粮库。将稻谷洗劫一空。为抢粮互殴,死七十余人,伤六百多人。付琢趁火打劫,趁乱潜进陈府偷了些银两又砸了锅,又将锅底灰撒进井中。
付琢一路频频回首,急忙回家,方进门便听有人在哭,付琢顿觉冰冷,浑身一颤,快步进屋惊得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周遭十几个人围着哭。 有人见了付啄,上前讲道:“该死的强盗打劫了陈家仓库,又将县内粮栈尽皆洗劫,我自家亦未幸免,老爷在库内上了栓锁,不料他们发了疯撞倒了门,老爷躲闪不及被门砸死了。" 付琢听完便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有道是:
积米图金一身贫,放火伤人烧自身。
生作孽业死作果,百事难醒世间人。
因百姓所抢掠者,非官粮。且一时之间能捱日度夜不起民变。县令虽未实得陈家好处,却也把官坐的安稳,胜得金银。只出榜安民,又褒奖几家粮商。几纸榜文,里外占尽了便宜。
陈父自粮仓被抢后一病不起,未过一年便去世了。 陈父去世时,家道没落。然,当初抢粮中有一人知风水,通堪舆,为赎罪过,在陈父停尸的七日内,四处奔走寻觅堪测,终是为其择一宝穴。下葬之日千人送行。
付琢见了怀恨在心,言道:“好穴,宝穴,子孙出贵人,代代封公侯。我使你没有后人,看你有宝穴又有何用。” 遂叫人去寻来一套无子寡妇的破裙裤,一双破鞋子。趁夜去坟上挖了洞埋了进去,真是个:
风水宝地腾龙坟,荫及子孙功名身。
不料一团旧鞋裤,暗里斩断子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