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榜上自有 ,良辰景闲人赏却》
陈峰等人方上路,但听得后头一阵马蹄声,一四十余岁男子骑骡马而来。临近下马,抱拳作揖言道:"闻听陈相公一家乔迁东京,真是可喜可贺,这仓促间就走亦使人不舍。我有一封书信乃是寄与瞻辉的,还望陈相公不辞辛苦劳烦带交。”陈峰眉头紧皱,接过书信塞进袖口,回道:“既是瞻辉的信,我当转交,你可放心。”来者称是,又道:“此去东京路崎多远,山重水漫,便不耽搁了,好生珍重呐”。二人拜别。
路上玉声问道:“这几日我也是没问,瞻辉怎的没有回来?”陈峰答道:“回来做甚?娶这势力鬼的女儿?他如今功名在我之上,这时应已补官职,他被榜下捉婿,这书信我看不必交达了。”玉声道:“也好,教这陈艮尝尝当初瞻辉受到的滋味。”
瞻辉,姓吕名望字瞻辉,其父乃陈父好友,又兼陈家账房先生,在饥民抢粮时被饥民打死,后因家中产业多被叔伯侵占,母子度日维艰。陈父临终前将吕望收至陈家,嘱托陈峰:“其父因我家之产业而死,亦未曾不忠于我,我亦不能不义于他。我陈家虽家道败落,总归是比他孤儿寡母好的多。士农工商,我经商半生,与人争尺寸,计较斤两,不让毫厘,从而积攒那诺大家业,却一朝尽失啊。你将他带回老家,日耕夜读,考取个功名,放了州县官,抵得我十倍,百倍。”
自此陈峰将吕望收至身边,二人在老家日学夜读,计十余年。期间二人一路同进,直至为同榜进士。
秋后风霜冷,鞭向马背疾。
再归东京时已与回乡时大不同,一个是但求日月快如箭,一渠旬日走,一州半月留,饥渴寻客店,劳累就地休。一个是但求顺风走捷径,人歇舟不停,恨背不能生双翼。
至东京,未几日王钦若与陈峰三人接风洗尘。将一处宅院赠予陈峰,陈峰至客店取了家小不提。
话说那日三月中旬春闱放榜,吕望与陈峰等一众同年往东华门看榜,老远便闻人声鼎沸,有哭有笑,这边一位老先生,涕泗横流,直叫道:“我徐魁俊当得命中无进士之命也,赶了五次春闱,两手空空……”那出一名青年书生,也不知中了哪榜,抓着人喊我中了。
有人从后看,说道“需有自知之明”,吕望自从一甲处看起,[第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李迪,第二名赐榜眼及第……]直看到[第二甲第三十七名赐进士出身吕望]。吕望只觉那黑墨写下的字,却是十分耀眼,兴而唱道:
鹏振神羽八万里,乃从今日进士起。
旧年抱负现得志,恪慎品行为良续。
四周一众达官贵人,士族富商见如此才俊,纷纷上前问询,得知并未成婚,立时争在一处。
前头的官员说道:“小女年芳二八,深阁在家,通琴棋书画,且面若桃花。”
跟着的官员说道:“谁家女子不是这般?小女非但如此,且美貌过人,有诗句为证
铜镜映面生金色,玉湖照影有月光。”
另一边的官员争道:“不足为奇,小女善舞,有诗句赞曰:
豆蔻善水袖,舞于莲叶台。
蜂蝶随身转,以为百花仙。”
又有官员道:“差矣,相貌才艺不足贵,小女累读诗书,知得失,明进退,通晓世事,有大气之质。”
后头又有人言道:“小女娴淑善良,敦厚静逸。重女德,乃人妻之首选。”
几人吵成一团,拉住吕望不放。
吕望不胜其扰,言道:“诸位大人厚爱,望不胜荣幸。晚生不敢得罪一人,我闻生肖之中有三合六忌。我壬午年生人,若哪位大人家千金是丙戌年生人,我便与他订下姻亲。”
吏部侍郎吴瑞文从袖中取出女儿生辰八字,举过头顶喊道:“小女丙戌生人,诸位同僚得罪了。”
众人见状摇头叹气自言可惜,纷纷离去。吴瑞文近得吕望面前,言道:“贤婿与小女真是有缘呐,不过我与你言知一事,小女身在老家侍候祖父祖母,尚不在这边,待我差人回乡取来,再与你成婚不迟?”
吕望回道:“我本也不急于一时,全听岳父大人安排。” 吴瑞文并不放心,借吏部侍郎之职便,将吕望分属案下任职,一则怕他娶了他人,二则也好调教栽培一番。
时过数月,吴瑞文早已将女儿接到身边,叫来吕望协议婚事,吕望道:“小婿十年前痛失双亲,幸得陈峰兄长携养。今若成婚,我须请他主持。”吴瑞文准。
吕望至陈峰家中,恰陈峰不在。吕望见了玉声便拜,玉声慌忙拉起吕望,言道:“瞻辉你这是做何?往日也不曾有这大的礼数,今日做官了闹个这般光景是要折煞嫂嫂不是。”
玉声端来茶,二人同坐,玉声言道:“瞻辉,今日且留下用饭,多坐一坐,说说话。如今分家了,日后不知多少时间能见一次,别是要生疏了。”
吕望回道:“嫂嫂如此说,叫吕望以何面目见人,我借居陈家计十二余载,衣食起居全杖兄嫂恩惠,我怎敢疏远嫂嫂。”
玉声笑道:“那你要常来看我,我在这东京城里又无个亲故,每天除了定高就是鸢儿,这一方天地,我想还不如皇宫里,至少三宫六院还能遛达,也有个说话的人。”
吕望便道:“我自知嫂嫂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特来请嫂嫂做事来了。” 于是将事情一一叙述于玉声听了。
玉声大喜,言道:“便包我身上,我正寂寞呢,你就替我娶了个婶婶陪我,你便放心吧。” 这时陈峰抱着鸢儿回来了,吕望与玉声起身相迎。
陈峰言道:“瞻辉,来了今日便不走了,你我要一醉方休啊。”
吕望言道:“弟正有此意。”
吕望接过鸢儿逗玩,陈峰拿出银两教玉声去打酒买肉,吕望又与陈峰备细讲述了来意,陈峰言道:“我虽高兴你将成家,却实在过意不去,陈艮虽无信义,他女儿却无过失,这总归不甚仁义......”
“这便是因果报应,早年你替我定下亲事,他陈艮说不中童生便不作数,我既中童生,又言说女儿年少,叫我中了秀才挣份家业再成亲。后来中了秀才,又要举人,再也俱是推诿。"吕望抱着鸢儿不满的言道。
陈峰道:“只怕家乡父老骂你为求仕途富贵,背弃婚约。”
吕望笑道:“家乡众人,无论哪个在我位置,莫说背弃婚约,休妻也做得来。他背后骂我,我听之任之。我立于他一众人前,骂声一丝也无,攀附阿谀我时。与我无二。”
陈峰道:“此话当我面说就罢了,不敢被人听了去。如今为官,更要处处谨慎小心,岂可如早先率性肆意。”
每日出户,所见者多为不公。暮归,所处事尽是辛酸。
吾不知肆意挥霍为何味,生来便是贫穷人。
人皆骂我趋炎附势攀富贵,低眉下气仰鼻息。
却未曾见有几人安守贫困,清粥薄衣不折腰。
非我移性变节,反是世道更变。
是夜,陈峰大醉,二人将其扶至内室,安置妥当。玉声转身来又去为吕望整理床铺,吕望言道:“嫂嫂不必麻烦,我自回府即可。”玉声笑道:“今日且就住这里,方有官职置了院第就与嫂嫂生分,过几日成了亲,怕也不再来看望了。”吕望解释道:“只是要早起去衙门点卯,吃了酒怕误事,在家有仆人。”
玉声道:“你就在这里睡,有我喊你,你不肯起时,我还如前几年时来拧你耳朵。”
吕望道:“有劳嫂嫂了。”
玉声自携鸢儿安歇了。
我将八抬大轿,娶你为我之妻。
我愿金屋藏娇,囚你在我之心。
我写情诗百首,换你与我白首。
我有真心一片,愿你共我百年。
婚礼上吕望脑子嗡嗡作响,他如傀儡般凭人控制,直至入洞房时方才作回自我,吕望走近床前,施礼言道:“夫人,初次相会。为夫诚惶诚恐,手足无措,不知所措。”
那新娘噗嗤一笑言道:“夫君,莫要慌张,请先揭盖头吧。”
“是。”吕望屏气走到新娘面前,刚欲揭盖头,新娘又言道:“夫君且慢。”
“夫人有何赐教。”吕望紧张的问道。
新娘言道:“妻之容貌恐怕不合夫意,请夫君表述心之所向。” 吕望言道:“夫人怕是多虑了。” 新娘言道:“不,请夫君从妻之言。”
吕望思略一时,言道:“
吾愿有妻,愿其如述。
婀娜之姿,温文尔雅。
娇躯柔弱,诱而不惑。
雪肤玉滑,嫩如清乳。
腮似花开,巧鼻玲珑。
眉弯似月,墨染虹桥。
目生如水,清澈透亮。
自然朱唇,沁血入肌。
贝齿轻启,嫣然勾魂。
灵舌一点,音如百灵。
发乌如茶,顺而直下。
纤纤玉指,嫩白如葱。
娇娇美足,闻有芳香。”
新娘闻听后,言道:“真真是为难人,这世间恐无这般十分的美人。” 吕望言道:“夫人不必介怀,俱是为夫臆想,请问夫人可否揭盖头。” 新娘点点头,微声言道:“凭夫君之意。”
吕望在忐忑之中揭下盖头,一眼看去,当真是个佳人,有文为证:「采四时之花,逐一类比,未尝有及卿半分之美艳。合天下之奇景,历尽在目,丝毫不及初见卿时之倾心。」
吕望大喜,正欲行周公之礼,夫人止住问道:“夫君可知妻的小名。”吕望道:“舜英,取自《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意木槿花般美貌。我看木槿花远不及爱妻之容貌。”说着便摸上舜英的手背,舜英娇羞一笑,言道:“夫君莫性急,还有三礼未行。”吕望道:“礼法不过是愚弄人的,这里并无第三人,我看不行也罢。”舜英言道:“即便夫君不拘礼法,总是要食餐吃酒的,夫君不饥渴,为妻可是饿了的。”
舜英拉着吕望吃喝些许,算是行了同牢与合卺二礼,又强拉着吕望互相剪了一缕发,结到一处,使红盖头包裹上收进柜中。
舜英来到吕望身前行了一礼,言道:“妻请为夫君宽衣。”吕望听得一把抱起舜英,直入榻上,一夜春宵,不须细表。
王钦若将陈峰安排于刑部做一主簿,每日应卯,抄文记档,事少闲逸。久之则与几位同僚处于一间,常邀饮酒抒情。
时景德二年冬月,国无战事,岁无灾荒,冬至佳节陈峰应同僚之邀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文人之间难免有一场唇枪舌剑之战,或是相互吹捧。 酒至正酣,陈峰言道:“如此饮酒,与平常人一般,甚无意思,莫若行酒令如何?” 众人皆可。 陈峰言道:“此间名称忘忧楼,'忘忧'二字中皆有一‘心'字,宜以‘心'字做令。” 众人称是。
话罢拿起酒壶,自斟一杯,正思虑时,忽然听得隔壁传来歌女吟唱,但听到:“西窗剪影为谁醉,摇摇欲坠。散漫红花陪香睡,无言你的美。更像蝴蝶流浪,不恋你的芳,只为你而狂。 碧玉蜻蜓在流泪,惊动了谁,竹笛无声因你伤,爱你莫声张。心头突生寒霜,我那薄情郎,为何而说谎。”
陈峰道:“这怎的也算是词?”
霍主薄言道:“词句甚是不通,总的看还算押韵。”
金主薄言道:“不必过分计较,这一般歌女怎生能讨来好诗词?”
屠主薄不解道:“何意?”
穆主薄言道:“不过无财色贿索诗文罢了。”
江主薄言道:“是了,正人君子怎会作淫词艳曲?利禄之辈又怎会白白送诗词与人?”
霍主簿言道:“江兄言过了,淫词艳曲算不得的,烂俗可是实的。一言不防,众多诗人便为放荡轻慢之辈,那我等也不必论什么诗词了。
金主薄言道:“是矣,有人作词有人唱曲,琴瑟和鸣,其境不可追觑也。” 众人纷纷一笑。
陈峰言道:“我等继续,我有了,「一片春心向花开。」”众人说好。
霍主簿接道:“「满庭花蕊趁夏采」,蕊字三个心。”
金主簿乐道:“怎又限韵了,不过我腹中已成,为难不得我,「雁鸣乡愁胸中来」,愁字,有秋有心。”
江主簿接道:“「雪沁冬梅芳滿宅」,沁字。”说完看向穆、屠二位主簿笑道:“春夏秋冬无韵了,二位可以少费心思了。”故意激他二人。
屠主簿立起身来看着江主簿道:“「能知四时悉变化」,悉字,春夏秋冬没了,我总结四时。看来这酒我是吃赏不吃罚了。”众人称赞,急忙斟酒捧上。
穆主簿道:“我也有了,「通晓阴阳感兴衰」,感字。我以阴阳对四时。”
未等众人言语,突然有人吟道:
“悠悠苍天经年老,怎解人生青春少。
急將光阴珍惜住,已是黄昏皓首恼。”
陈峰起身前去执手将那人拉住,对众人言道:“此吏部主事吕望,字瞻辉,吾之小兄弟也,今科一同中举。”又将众人略为介绍。
陈峰向吕望问道:“冬至节你不在家陪妻子,怎的出来了。”吕望答道:“舜英回娘家了,我在吏部每日皆见得岳丈,不去也罢。便推辞,言说去兄长家过节,到了家里,只嫂嫂与鸢儿在家。我与嫂嫂鸢儿吃了一席,正在回家途中,听得卖唱女子唱词,有些意思,便想着进来吃壶热酒驱散寒气,巧遇兄等行令,一时按耐不住便接了诗。”
不多时降雪数寸,店家告知一番,众人趁雪更兴,吩咐将席子抬到窗边,再热些酒来,要边赏雪边吃酒。
吃了一时,吕望技痒,言道:“如此好雪,不做诗便可惜了,有心起诗令,不知诸位敢不敢一同耍耍。”
陈峰问道:“何题?何韵?”
吕望道:“只以‘雪’为题,不限韵,不限体。”
陈峰道:“那还做什么诗,还是行酒令吧。”
江主簿道:“陈兄过苛了,要有雅量,不可学酸儒。吕兄也说了,不过是耍耍,又不是考科举,嬉戏而已。”
穆主簿道:“是了,五七绝、律,四六骈文。不拘一格随意写作。再者也不必非以雪为题,中雪字就是。”
霍主簿道:“最好这般,我是极不着四六的,过于限韵也写不出。”
怎舍梅花,枝头舞寒风,摇曳有香浓。不弃相陪难离分,纵是雪满山。
江主簿道:“好,不拘一格,不泥于古。我有一五律,也作梅花。”
为折梅花新,莫言三冬苦。
不经北风舞,焉得雪中香。
屠主簿道:“好,不但诗好,也似谚诗。我有一首七绝,诸兄见笑。”
飘洒些许几指深,无端催促扫雪人。
门外风雪路口处,宝马失控撞更夫。
穆主簿道:“屠兄有白乐天之风,通俗易懂,雅俗共赏,极好。诸兄珠玉在前,我瓦石也无,日前有诗,今日用来搪塞诸兄,莫怪。”
生姜温黄酒,就雪饮清茗。
举杯不言笑,苦涩慰心情。
金主簿道:“焉知他三人非旧诗邪?我亦有旧诗一首。”
雪欲使人赞,三尺搏怀念。
天赐一地白,风起向天外。
天外有娇女,柔情冷冰冰。
愿闻不愿触,爱景不爱人。
陈峰道:“金兄率性坦然,大丈夫也。愿闻不愿触,爱景不爱人,极品佳作。”
天女洒雪花,我欲数花瓣。
未及拾一朵,花已连成片。
话罢看向吕望。
吕望一乐,道:“这位霍兄以杂体起始,我以杂体结尾。”
雪本纯洁,落地则污泞。
卿本神圣,动情则平庸。
畅情酒意诗兴欢声罢,众人离场,狼藉满席。酒家草草收拾,急急入了梦乡。白天勤作忙,夜半席已凉。天下耕男樵子,织女桑妇,贩夫走卒,佣人帮工。谁人不恓惶?谁人不受风凉?风霜一生,空来世间一场,苦了一场。
又有《山坡羊》述之:
暖阁煮酒,高台赏雪,貂袍锦氅围火炉。
冬寒严,夏暑酷。
百姓辛苦化官禄,血汗万千计谋生路。
前,无出路。后,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