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元年 四月,皮岛 都督府
眼前的这个人倒真是让毛文龙感到有些棘手,和那个御马监提督太监王国兴比起来,这个人总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样子,虽然见他总是笑脸相迎,可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像是隔着一层纱,让人摸不透底细,又像是隔着一条河,让人无法亲近……
“今时今日,何官非爱财之人?哼!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不喜欢银子的人!”毛文龙心中暗想,遂满脸堆笑,向那人说道:
“黄大人头一次来我皮岛,远涉波涛,一路辛苦!文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黄大人笑纳。”
说着,毛文龙便一拍手,便有两个亲兵从外间挑进一只油漆大箱,放在堂前,毛文龙又从袖中取出礼单,轻轻递到那人面前。
这位毛文龙口中的“黄大人”正是钦差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他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督发粮饷、核查兵员,昨日才刚刚来到皮岛。
黄中色大约四十开外年纪,面目端庄,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坐在椅中,倒是不卑不亢、神态自若。黄中色接过礼单,快快扫了一眼,只见礼单上开列着金银珠宝、人参、貂皮、鹿茸等物,粗粗估算,少说也不在万两之下。黄中色微微一笑,赶紧客气道:
“毛帅一番美意,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不过…下官早年间有过一次奇遇,曾受神灵告诫,发有誓言,不得收受他人之物,毛帅厚爱,下官心领了,只是这些贵重之物,下官实不敢收,还望毛帅见谅。”
说着,黄中色便将礼单又轻轻递还给毛文龙,毛文龙颇为惊讶,不由追问:“黄大人早年有何奇遇?”
黄中色一欠身,和声说道:“那还是在万历朝时,下官任职广西……
有一次,下官受命前往安南国行封王典礼,安南王盛情款待,并赠给下官许多珍贵礼物,下官婉言谢绝,一概不收,安南王再三请求,下官盛情难却,只得收了一方砚台。回朝途中,船行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翻滚,船几乎就要被打翻。危急之际,下官无奈,只得穿戴好朝服、官帽,于船头祷于神灵:“我又不是贪官污吏,上苍为何如此逼我?”谁知下官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霹雳由天而降,直将船上木箱劈开,那方砚台滚落甲板,下官这才猛然醒悟,原来是神灵于冥冥中告诫下官,于是,下官立即叫随从将砚台投入海中,只片刻之功,果风平浪静,下官始得安然脱险,下官望空遥拜,口占一绝:“万里为官彻底清,舟中行止最分明。如留半点亏心事,一任碧波深处沉。”自此,下官便再不敢收人一分一毫之物了。”
“哦……原来黄大人还有如此奇遇,黄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实在是令文龙景仰,佩服,佩服…哈哈……“
毛文龙听罢黄中色这番说辞,神情颇为尴尬,赶忙干笑着打了个哈哈,接着,又朝亲兵挥挥手,两人赶忙将油漆大箱抬出堂外。
“自去岁十一月以来,我东江缺饷已达半年之久,将士们朝思暮想、日夜盼望,今日终于等到黄大人前来,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霖、枯木又逢春“啊,文龙在此谢过皇上厚恩!“
待亲兵退出厅堂,毛文龙便开始和黄中色商议起这次的粮饷,龙虎堂内东西两边还坐着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和养子毛承禄四人,大家都一起望着堂上、仔细倾听。
“毛帅孤军海外,劳苦功高,真乃是我大明之”海上长城“!朝廷本该早将钱粮运来,只是今日国库空虚、外解又多有不至,朝中亦是百般筹措,这才凑得今日这三十万粮饷,下官多有来迟,还望毛帅不要见怪。“
“黄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毛文龙感谢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呢,哈哈,哈哈……“
毛文龙干笑几声,话锋一转,便又问道:“黄大人,去年朝廷已恩准我东江百万粮饷,不知今次发来之粮饷,户部可是按此数核发?今年其余钱粮,又当在何时发来?如何发运?“
黄中色见毛文龙直直盯着自己,倒也并不慌张,“东江粮饷,往年每岁本折共计当是五十七万八千两,原是由山东布政司自津门、登莱两处发运,自去年十一月海面封冻以来,尚有两月之粮饷未发来东江,下官此次所运粮饷,便有这两月之钱粮,皆按此定数核发……“
(注:本折 —— 粮、现银,统一折合为现银计算)
黄中色稍作停顿,也瞄了毛文龙一眼,“去年时,朝廷本已议定今年东江粮饷,本折共计一百万两,今年各月钱粮,原当按此数分发,然今皇上即位,特下谕旨,着户部先核定东江兵马,再根据新核定之兵马数量,裁定东江年饷!下官此次前来东江,便正是为着此事而来。“
毛文龙听罢,一张脸早已恼得通红,毛文龙咬着牙,半晌无言,额头上,一条青筋暴起,正在止不住地突突跳动……
堂上堂下正是一片沉寂,就见毛文龙猛一扭头,瞪着一双三角眼,恨恨说道:
“我东江十五万兵马,去年本帅就已具数开报,户部也已核定确认,这如何又要核定?!难道朝廷还是信不过我毛文龙吗?!”
“毛帅,还请息怒……”黄中色见毛文龙恼怒,赶忙解劝:
“皇上新即帝位,励精图治,自然是要有一番举措,皇上下旨,各处都要重新核定兵马,此举并非单是对我东江一镇,还望毛帅不要多心,这检点兵马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待下官点检完毕,这钱粮自然还是要如数发到我东江将士,只不过就是早晚两天的事儿罢了,毛帅又何必动怒呢?”
毛文龙哪里肯信黄中色这番说辞,东江到底有多少军马,他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毛文龙一肚子的愤恨却不便直说,只得大声抱怨道:
“这一定是朝中有奸佞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要与我东江为难!我东江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却在朝中锦衣玉食,对我东江造谣中伤、百般刁难!他们哪里知道,半年多来,我东江未到一粒粮、未得一分饷,将士们啼号饿毙,早已是白骨满沟!再看我东江月饷,每兵每月仅饷银七钱、米一斛;而关宁则每月每兵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更不要说那京营禁军,每月每兵银二两四钱、米五斗,还有皇上恩赏,不一而足!
俗话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朝廷却独独待我东江如此之薄!世上竟还有这等不平之事!如今,又要来与我东江作难,试问,天理何在?!本帅定要将此番道理上奏皇上,讨个说法!”
“毛帅暂且息怒,朝廷做事或有不公,毛帅心中不平,自当禀明圣上,今皇上英明神武,想必定会为毛帅主持公道……”
毛文龙怒气不息,黄中色只得以好言劝慰,不过,对于......该如何核查东江兵马,接下来想必是非常棘手了,黄中色心里虽是犯难,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先设法闯过毛文龙这一关了,“.…..不过,下官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办差,想来皇上也是想查清此事,才好平息众人非议、还毛帅一个公道吧。”
毛文龙发泄了一通,知道在黄中色这里也是多说无益,便先压下了怒火,又和声问道:“不知黄大人…要如何核查兵马啊?”
“这个还正要烦劳毛帅,令诸将先将名册呈报下官,下官才好前往各营,唱名放饷。”
毛文龙听了,又是一阵不悦,“唱名放饷?……此等事,只管让各营参将、游击将名册报来,户部按册发饷便了,黄大人又何必如此劳力费神呢?”
“这个如何使得,下官身负皇命,岂敢敷衍从事,还请毛帅见谅。”
黄中色不卑不亢、据理坚持,倒让毛文龙一时犯难,黄中色拿皇命说事儿,毛文龙明里也不敢公然抗旨,只得向堂下众人递了个眼色,龚正祥心领神会,赶忙接过话头,和黄中色玩儿起了“太极”:
“黄大人秉公办差,真乃我辈之楷模,不过…历年户部、布政司衙门前来发饷均是如此办理,两边核对名册、数目之后,便都是按册交割,并不会有丝毫差错,朝廷也从无半分责怪,黄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哈哈……”
龚正祥干笑两声,然后又一脸讨好地说道:“现天光大好,岛中景色旖旎,黄大人又一路辛苦,正该让卑职陪大人游览一番,品味一下我东江的风光,哈哈……”
“龚总管一番美意,黄某心领了,只是本官皇命在身,不敢因私而废公。”黄中色不冷不热地答道,龚正祥讨了个没趣,只得尴尬地缩回座中。
黄中色话音刚落,堂下又有人发话:
“黄大人,现东奴对我东江虎视眈眈,时有进犯之意,我东江官兵除驻扎皮岛之外,更需分遣至云从、广鹿、石城、三山、旅顺各岛出哨巡查,须臾不敢懈怠,现东江军马散至各处,只怕是难以“唱名放饷”!”
黄中色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副将陈继盛。黄中色思索片刻,随即作答:“陈将军,既然东江兵马散至各处,本官自当亲督粮船前往各岛,唱名放饷,不必劳动各军俱至皮岛,陈将军以为如何?”
“这个…这个……”陈继盛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又说道:“我东江缺粮已达半年之久,官兵盼粮如盼爹娘,恨不能立时便见,似这般…逐岛唱名放饷,官兵们要等到何时才能拿到粮饷?”
“陈将军,黄某亦知官兵辛苦,胸中亦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便将这粮饷发到官兵手中,然皇命难违,黄某愿亲督属下人等,纵是不食不寝、夜以继日,也要将这粮饷尽快发至官兵手中!”
众人见黄中色这般斩钉截铁、软硬不吃,一个个都只得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无话可说。
“既然黄大人主意已定,本帅又复何言!”
毛文龙见话不投机,便也不再周旋,毛文龙一拍坐椅,冲养子毛承禄大声命令:“毛参将! 本帅命你全权督办此次东江放饷一事,你即刻通令各营,令诸将速将官兵名册呈报钦差行辕,以备核查!”
“末将领命!”
毛承禄赶忙起身站立,叉手接令。
毛文龙看了一眼毛承禄,又叮嘱一句:“命尔好生照顾好黄大人,黄大人但有吩咐,你便要惟命是从,不可搪塞懈怠!”
毛承禄心领神会,连忙应声作答:“末将遵命!”
“多谢毛帅悉心安排!”
黄中色见毛文龙这番安排,也连忙起身,向毛文龙行礼致谢。
“黄大人客气了,你我都是为朝廷效命,理当如此,哈哈,哈哈…….”
毛文龙一边起身还礼,一边干笑着打着哈哈。
“东江粮饷事大,诸事繁巨,需得马上去办,下官不敢叨扰毛帅,这就先行告退了。”
“黄大人辛苦……送客!”
毛、黄二人又假意客套一番,虽是各怀心思,面上倒也不去说破,黄中色向毛文龙一拱手,便转身出衙去了……
毛文龙站在堂中,斜着眼定定望着黄中色的背影,直到黄中色出了大堂,毛文龙才冷笑一声,重又坐好。
沈世魁半天没说话,现在见黄中色一出大堂,便马上凑到毛文龙近前,低声提醒:“帅爷,这个黄中色来者不善,如果真要“唱名放饷”,我东江的虚实......岂不是都让他打探了去,这个...怕是不妥吧……”
“哼! 这是在我的地盘,查不查得了…还不是全都在我!他能奈我何?!”
毛文龙冷笑一声,说着,又转头向毛承禄问道:“承禄,你可知该怎么“照顾好”那个黄大人吗?”
毛承禄一拍胸脯,马上向毛文龙信誓旦旦地夸口:“这个…孩儿自然是晓得,请父帅放心,儿子定会叫他无计可施、寸步难行,最后只得乖乖地来听父帅的吩咐!”
“好!你这就去办吧……”毛文龙对毛承禄挥一挥手,毛承禄不敢怠慢,便转身匆匆走了。
“帅爷,现在西边的来人还在岛中,此事是不是要……暂避一下风头?”此时,总管龚正祥也悄悄凑过来,向毛文龙轻声问道。
毛文龙听了,不由就皱起了眉头,毛文龙伸手拢过颌下的虬髯,一边慢慢梳捋,一边低着头思索起来……
好半天,毛文龙才又压低了声音命令道:“此事正在紧要关口,我等还需加紧办妥,不能耽搁,至于……对户部那帮人,你等务要严密封锁消息,你这就去告诉一声西边来人,让他们最近也务要多加小心,切不可走漏风声、坏了我两家大事!”
“是,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