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慢,你知道我等了你多长时间?”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如你所愿给你带了这个。”我晃了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银色啤酒罐。
“那还不错,给你记一功。”
“谢谢褒奖,为领袖服务。”我们彼此十分清爽的笑着,并随手抽出一张废纸糊了糊地面,背靠着水泥围栏坐了下来,微微抬头,就能看见学校标志性的钟楼伫立在我们跟前,高耸的塔尖为我们指向静谧而浩瀚无垠的夜空,还有晚风温柔的拂过我们的面庞和脖颈,舒服极了。我们彼此一言不发,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尴尬,在如此美妙的夜空下,我们都彻底的沉醉了,仿佛马上就会被风吹散去,我们的身体会彻底的消融在这美妙世间的一切中,与万物同在;我们的灵魂则可以肆意的起舞,与星、与月、与彼此。我们近乎贪婪的享受着沉默,美妙的沉默,永恒的沉默,此生再也难寻的沉默。在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后,艾茵率先有了动作,她将手腕下弯了九十度,用几根手指抓住易拉罐的顶端,只用一跟中指就扳开了拉环并将啤酒送到了嘴边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其中一滴从她的嘴角逃出,流过她的下颌,最后滴到她拄在地面的另一只手上,我顺着看过去,又看到了艾茵手腕上的那几道伤疤。
“所以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我跟老师说,我不舒服去个厕所。”
“真好,早知道我也用这招了。”
“你可不行,这招只有女人能用。”
“那我可真羡慕了。”
“你羡慕?你要真经历过你就不说羡慕,当个男的你就偷着乐去吧。”
我意识到我可能说错了话,于是急忙岔开话题。
“我听说你在学校都没什么朋友,连闺蜜也没有?”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我说了比刚才还蠢得话,不过好在,艾茵对这个话题倒不怎么敏感。
“确实,我对他们每天挂在嘴边的无聊话题不感兴趣,也懒得和谁搭话,时间长了就成这样了,你不也是吗?”
“我还好,有几个聊的来的。”
“那倒不错…”我注意到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呢,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有且只有一个。”
“那我可太荣幸了。”
“彼此彼此。”
“我说…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吧。”
“你是指…”
“这个”她抬起一直拄在地上的那只手臂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猜你很好奇这些是从哪来的?”
“嗯…确实。”
“唉”她长叹了一口气,一动不动地抬头凝望着夜空,只有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胡乱的舞动着,就这样沉默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说了话。
“我嘛,是个小地方出生的人。家里在本地还算小有名气的富贵家庭,我爸是个煤老板,当初靠投机倒把发了笔横财,之后的日子像是把自己卖给了财神爷似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当地有名的富商,不过他这人念旧,一直没离开老家农村,让我们一家在乡下一间别墅住着,而他倒也能折腾,又是造祠堂又是修牌位在村子里搞得风生水起,培养了不少亲信,那些老头子一提起他就拍拍大腿,恨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了去!”
“为什么?”
“他从来没关心过我和我妈,我家有三个孩子,我是中间那个,另外两个都是男孩,在他心里只有那两个才算得上才算的上他的孩子,而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可以卖出去的东西罢了。他之所以会送我到大城市上学,是想让我读书上大学然后当个大家闺秀,好能给他吊个金龟婿回去,我打赌他早就给我相中了哪个老板家的富二代,我大学一毕业他就会把我卖出去!”
“我在家的时候,只能看着他每天带着他那两个儿子吃喝玩乐,你应该见见那两个执跨子弟的嘴脸,我没有一刻不想朝着他们的猪脸来上一拳!”
“那两只畜牲每天对着我妈吆五喝六,不用说也知道是跟他们的老子学的,那人面兽心的东西,只要外面有什么不顺心的就会溜回家用我妈出气,这么长时间下来我妈几乎身上没有一处是没受过伤的,而她本人呢?活像根木头,任凭他怎么打骂都只是受着!”
“你们没有报警么?”
“报警?如果你也是女人,尤其是那种小地方的女人,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相信警察了。我何尝没试过呢,每次他们安慰我和我妈说他以后不会再犯,每次我都能看见那几个警察在出门后嘴里叼着我爸给他们的烟有说有笑。有一次,我以为来了希望,有个二十出头的女警发誓会救我们,可往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所以你的伤口是他弄的?”
“我自己,他还没那个本事,从我上初中那时候起,只要他碰我,我就会像个疯子一样大叫,他越是打我想让我闭嘴,我越是死命的喊叫,现在想想,我没成个哑巴可真是个奇迹。再后来,我学会反抗,他摁住我,我就用手拼死挂花他那张肥脸。”她对我亮了亮她的指甲,那长度活像电影里的僵尸。
“最厉害的一次,我挣脱了他,疯了似的跑向厨房抓下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我抓住他的衣角用刀死死地抵住他的脖子,我发誓我当时真的下了决心想杀了他,可是我看到我妈椅在门口,涕泪横流的摇着头求我不要。”
“这也是他会送我来这里上学的原因之一,他想赶紧把我这个疯子从他身边送走,像急着送走一个瘟神。不过必须承认,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从那个窒息的环境里逃出来喘口气。你们总说这所学校像个监狱,可对我来说,它反倒成了乌托邦。至少跟我之前的生活比起来,它自由多了,只是…还不够。”艾茵的情绪好像冷却了下来,她的言语从激烈的迸发变成了细微的呢喃,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早已泛红。
“只是…还不够…”
我们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夜晚变得不再明亮,月亮被一大片乌云遮挡住,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是一个人最后的呜咽,星星也在不知不觉间隐退了起来,空气停止了流动像凝固的胶体,而我们都被困其中,等待着塔尖摇摇欲坠的黑色剪影在我们身上倒塌。此刻,夜是如此寂静又是如此虚无,在苍茫的空间中我们唯一还能触碰到的就只有了彼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像是喃喃自语的说道:“还有希望,别放弃,还有希望…”艾茵旋即转过头来,用她已经通红且还残留着泪水的眼睛看着我,我心头一颤。
“我是说,等你上完大学就可以抛开他自己生活了不是吗?”
“没用的,我不论走到哪他都会找到我的,届时他甚至不会屑于亲自出面,他在当地笼络的马仔会把我的生活搅的永无宁日。”
“不会!他们可别想在大城市里撒野,更何况你现在有了我!”我撑起身子,对着艾茵摆出了我从未有过的坚毅表情,为了尽可能给她打气我还狠狠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只不过太用力以至于拍的自己咳嗽不止。艾茵见此终于又笑了起来。
“你会打架?怕不是连我都打不过。”
“为了你我可以使出百分之三百的力气!”
“那也没多少吧。”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我知道我早晚会被他们抓回去,但是如果没有你我连此刻这昙花一现的自由都不会拥有,所以…我很感激你,或许你会是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见到过我这副模样的人了。”
“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走进你内心的资格,事实上…”我顿了一顿,像是吸完烟要长吐一口气一样。
“事实上,你一定会自由的,就像那部电影里说的那样:有些鸟是关不住的,他们的每一片羽毛都充满了自由的光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永远不会妥协,不会忍气吞声,不会被奴役。你终将获得自由,对此我坚信不疑,这就像是我的……信仰。对!就是这样!你的自由就是我的信仰!”
紧接着,我感到她用指尖掐起我的下巴,在震惊之余我看到了她此刻那双因沾满了泪水而无比晶莹的眼睛,在这副瞳孔中,友谊与爱意变得模糊不清,浪漫与激情十指相扣着肆意狂舞,暧昧融化了往日的坚冰,从细碎的伤口中缓缓流出。艾茵倒向我,就像在我的身上倒下了一片星空。我们忘情的唇齿相交着,我感到凝固许久的空气终于开始了流动,月光慷慨的将她全部的温柔赠予我们狂跳的心脏,被钉死在高墙上无数监视着我们的眼睛也羞愧的别过头去;唯一停滞的只有时间——它知道这样的片刻足矣成为永恒。我们是无敌的,自然赋予了我们自由与爱,没有人能够与其对抗,我无比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