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糙理不糙。万灵虽然说得难听了一些，但却的确是这个理。她充分指出了这个世界上普遍存在的新欢与旧爱之间的问题，以及男人的话能否可信，信了母猪是否会上树之类的问题。

自鬼影死后，府中的刺客数量大减，几乎寥寥无几了。我想大约是喇奇的钱花光了，再也请不起刺客。或是他们悲哀的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死公孙晏殊，终于放弃。无论是哪种答案，总让人感觉有些许悲凉。

毕竟，这件事是由公孙晏殊引起的，喇奇的复仇能让人理解。

西晋王府内迎来了许久未见的和平。公孙晏殊的胆子也肥了不少，至少敢出去喝酒浪荡了。偶尔也会回花楼坐坐，日子过的好不滋润。

这才是纨绔子弟的正确打开方式。

但他这位纨绔子弟又与别人是不同的。别的子弟出去，都说自己是单身，或虽然有几房小妾，但绝对没有正妻，姑娘赶紧看过来看过来。但他出去喝花酒的时候却大不相同，总要对着那些姑娘小姐说：“各位姐姐们可要离我远一些，我家里的那位娘子，不喜欢我和别的姑娘走的太近。要是惹恼了她，她可是要提菜刀砍人的”。惹得众人一阵嗤笑。

纨绔子弟总要出门去逛街的。平时买点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送一送这个小姐那个小妹。公孙晏殊从来都是此中的翘楚，买东西都是数以十计。原因无他，谁让他的红粉佳人太多。但现在的公孙晏殊完全改了性子。所有的东西只买一份，且永远只送给梨夫人一人。吃的、喝的、玩的、乐的，统统送到梨苑去。

不过，只有送钱的时候万灵会收下。其余的东西，统统丢出去，一个不留。

三个月的期限还剩最后半个月。大约是最后挣扎一下吧，一日公孙晏殊去花楼听曲的时候被一刺客袭击。这位刺客擅长缩骨和易容，所以扮作了花魁的模样。正在抚琴的时候忽然从斜刺里抽出一把匕首就要往公孙晏殊的面门上刺。却不知当时万灵也易了容跟在身后，立刻上前阻拦。用的是一个歌妓的琵琶，生生将刺客拍死了……只是这琵琶在不断地传颂里变成了卷刃的菜刀，据说那卷起来的刃，都是她宰公孙白的小妾，一个一个砍成这样的。

也正是这光辉的一战，让万灵落下了“悍妇”的称呼。她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对公孙晏殊道：“我已经接到消息，他们放弃对你的追杀了，你安全了。”

公孙晏殊的眼睛从远方看去，慢慢挪进，最后落到万灵的脸上。他笑了，真心一笑。笑不可贵，可贵的是浪荡公子的笑，且还是真心实意的笑。

“万灵，你愿意一直接这个生意吗？做我永远的保镖。”

万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公孙晏殊继续道：“不必装傻，我对你的心思全邵都都知道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正视罢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愿意接受我吗？嫁给我，做我堂堂正正的梨夫人。”

私以为，这番情话说的很有水平。短短几句话，便点出了自己的中心思想，顺便还剖白一番心意。再加上他的身份——西晋王府的主子，永乐王最青睐之人，外加一副长得还不错的皮囊。一般女子，的确难以拒绝。

只可惜，他遇到了不一般的万灵。

所以，回答他的不是女儿羞红的粉面桃花，而是一把透着寒光的圆月弯刀。刀刃搁在公孙晏殊的颈间，仅距离一寸。

声音淬着寒风：“早就听说过西晋王海量，且爱好不俗，专爱收集各式美人。西晋王若想要会武艺的，东凤苑的风夫人会霹雳掌；西晋王若是想要会杂耍的，城南苑里的侯夫人会龟缩、翻山之术。如今，您是觉得院子里还缺一个保镖，所以才想把我也收入囊中吗？”

公孙晏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许久以后，发出苦涩一笑：“我这算是自食恶果了。”

弯刀还在颈间，没有丝毫挪动。

“我从前的确混账。”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如情人间亲昵的耳语，“我一直以为，女人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过是荣华富贵上的一丝点缀。我想要什么样的，便有什么样的。可是，直到我遇到了你……”

刀猛地贴近，贴在公孙晏殊颈部的血管之上。只需要轻轻一动，即刻间鲜血迸裂。

“别和我说这些。”万灵的瞳孔猛地放大，“我不是三岁的孩子。”

说完，万灵收刀走人。只留下公孙晏殊，在原地发呆。风吹过他的袍子，掀起一叶飞角。

自那以后，公孙晏殊变得越发的殷勤了。显然，万灵的威胁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让他越发的斗志昂扬。因万灵与他签订的协议是整整三月，如今还有半个月才算结束。万灵还得遵守职业道德，在梨苑里住着。公孙晏殊也抓住了这最后的十五日，猛烈进攻。

每日献上珍奇古玩、金铢银铢，万灵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显然，万灵喜欢的是钱。但钱这种东西，到达一定的数量之后也会让人厌烦。公孙晏殊虽然喜欢开门见山，但也不至于这般直白。若是直接把西晋王府的地契献上，再把他家的银号叠成摞的摆好，说不定还真的能让万灵动心。

但是高雅的古玩玉器，万灵一个也看不上，全都一个不落的丢了出去。之后的某一日，公孙晏殊忽然听说万灵喜欢一种名叫“蓝堇草”的东西。虽然说是草，但是每年的春秋两季却会开出蓝色的小花。这种草的生命力较强，但对生长的环境比较挑剔，只长在北冀国和西寒国的交界处。

公孙晏殊听说之后，立刻派人去当地寻找。现在寻来种子种下肯定是来不及了，毕竟万灵只有十来日就要离开。但快马加鞭，从当地直接挪上一些回来却还是来得及的。

邑川上一共就四个国家，公孙晏殊要从西寒与北冀的交界处采来这蓝堇草，就等于把邑川从中贯穿一遍，然后在绕回来，这个工程量够大的。

但好在公孙晏殊足够有钱，这是他除了长得还行以外唯一的优点了。三支骠骑队伍出发，数十头良驹跑在连绵不绝的山头。终于，在距离万灵离府门的前五日，一捧蓝堇草被带回了西晋王府。

快马加鞭下，蓝堇草尚未枯死。不过细细的枝叶有些萎靡，如水土不服的异乡人。

那一日，万灵正在房里睡觉。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打开一看，却是公孙晏殊的贴身小厮，施文。

来不及行礼，施文急急道：“夫人，您可算醒了。快出来吧，我家公子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万灵问：“什么礼物？”

“您看了就知道了！我们公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就是想让您开心。”

施文存心想要卖关子，塑造出惊喜的氛围。只可惜万灵如冰雕的一般，没有任何喜悦。

直到施文将她引入梨树林的深处，一片敞亮开阔之地。今年梨花的周期似乎比往年更长一些。漫天的白色花瓣，白的，粉的，半开的，全开的，浩浩荡荡盈满整个世界。

公孙晏殊正蹲在一棵梨树下，卖力的掘土。他的脚边摆着许多萎靡不振的蓝堇草，失去了营养和精神。

“公子，梨夫人来了。”施文压着嗓子喊了这一声，喊完之后就乖乖的退了出去。诺大的花园，只剩下万灵和公孙晏殊。此时万灵才看见，公孙晏殊身上原本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袍子，此时却粘了不少的尘土。白一块黑一块的，哪里有半点世子的模样。

“万灵。”他对她灿烂一笑。这一笑十分清爽，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浮夸和油腻。额前飞舞着几缕青丝，如少年般飘荡。“快来瞧瞧，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说着，不等万灵回应，便牵着她的手走了过去。如献宝一般将她拽入这一片灿烂的蓝堇草坪里。连夜移植的蓝堇草，软趴趴的铺满地面。本该是灿烂的蓝花，却大多枯萎了。

“我知道你喜欢蓝堇草，便派人去北冀国采摘了许多回来。他们日夜兼程，连马都跑死了几匹，总算赶回来了。怎么样，你喜欢吗？”

他脸上的讨好和殷勤深深地刺痛了万灵。她如同触电一般，狠狠地甩开了公孙晏殊的手。

“够了！”万灵色厉内荏，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公孙晏殊，你够了。”

“什么够了？”公孙晏殊懵了，一粒泥土从他的衣角上落下，他有些慌张，“灵灵，你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

回答他的是万灵快速利落的一刀，挑起地上还没来得及栽种的半框蓝堇草。挑上了天空，又是凌空一劈。竹篮被劈做两半，篮子里的蓝堇草哗啦啦撒了一地。

公孙晏殊的心在滴血：“万灵，你何必如此。”

“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公孙晏殊，你何必如此。”

公孙晏殊直直地看向她的眼：“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

“我不是你的凤夫人和侯夫人。”

“我会让她们离开。我不会再纳妾，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会以正妻之礼娶你。”

“离开？”万灵讥讽一笑，她笑起来时眼波婉转，有倾城之姿，但眼底的讥讽，却又是那般的刺人。“离开，你凭什么让别人离开？当初你让她们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也有刚才那句话——‘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然后她们就乖乖的跟你来了。你也如今日一样，为了讨好她们，千里运蓝堇草，万里送桃花。”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凛冽如刀，“你说过会对她们好，你做到了。可是你却从来没给这个好定一个时间。是一年，三年，还是五年？你总会厌倦。厌倦之后，就如刚才那样，你让她们离开。”

“不，我不是……”

“就如这满地的蓝堇草。”万灵慢慢蹲下，抚摸那些即将枯萎的草，“它们本生长在高山之巅，是满天白云下一抹亮丽的蓝。在山上，它们可以活五年、十年、二十年。年年岁岁，破土新生。只要根不断，它们就不会死。可是到了这里，它们至多只能活三天。”她轻轻一拔，蓝堇草被连根拽起，毫不怜惜的丢在地上。“我不会做这蓝堇草，更不会做你满院装饰里的一个。”

说完，万灵毫不留情的离开，徒留公孙晏殊站在原地，瑟缩萧条。

“万灵，你老实回答我，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已经走远的背影。

如万灵这般强大的女人，长得漂亮、武艺高强、还能自己赚钱，显然以及不再需要找一个男人依附了。就算后来迫于婆婆妈妈三姑六婆之类的催婚，她也需要找一个同等强大的男人。如果她已经天下无敌，找不到同等强大的男人，那么就得找一个愿意活在她气场和威压下的小男人。显然公孙晏殊不在这个选项里。他是王公贵族，就算他愿意得一人心白首不回头，也不见得天下愿意。毕竟还有爵位、王位要继承。

他家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

至此以后公孙晏殊就消失了。我怀疑他真的被打击到了，第一次充分认识到和女人讲理的可怕性。因为女人一旦讲起理来，男人就未必能接受的了。恰巧北边的常龙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永乐王派公孙晏殊前去开采。公孙晏殊借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没有给万灵道别。

万灵也不需要他的道别。她只是安静的待在西晋王府内，把这最后的几天过完。到了离去的前一日，万灵正在收拾包袱。在西晋王府的这三个月，万灵收获颇丰。除了原本定好的价格以外，公孙晏殊额外赏了她不少的钱。金铢堆满了一个箱子。万灵看了看这个箱子，叹了口气，把它放在梳妆桌上。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鸟叫，万灵连忙走了出去，却见一只彩羽的信鸟。信鸟的爪上绑着一只银坠子，以及一封小小的信。

万灵看了一眼信，便知这时公孙晏殊送来的。她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封信，还有那只做工粗糙的银坠子。几度想要丢弃，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握在掌心。

那枚银坠子，便是此时我用来追溯的信物。

天黯淡无光，连月亮都没有，只有几颗星星孤零零的挂在天上。万灵提着包袱离开了。她没有拿走多余的一个子儿，就连公孙晏殊送给她的许多礼物，也都齐齐整整的摆在原处。

除了那枚银坠子。

走出西晋王府的大门，一股冷风原地而起。我和公孙白跟在她的身后，我催动婆娑术，心中念动咒语，预备离开了。就在此时，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走出一人，信步走到万灵面前：“姐姐。”

万灵对着那人微微一点头。

二人消失在黑暗里。

我想跟上去看看，但是已经迟了。催动了咒语，顷刻间就要被带出。只听见一阵嘶嘶的风响，移步换景，我们已经回到梨苑的房间里。

竹席上还躺着那具苍老的尸体，静默着，仿佛从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