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云南,江南也是风景如画,这里也是江南,所以这里也是风景如画。山有色,水有声,人近鸟飞,春花秋实。可是,当你现在欣赏这幅“画”的时候,会觉得眼前好像挡着一层薄薄的纱,一层红色的纱。只要你置身于此,只要你睁着眼睛,只要你不是瞎子,不是死人,就绝对避不开这层纱,无论你选择了怎样一个角度来欣赏这如画的江南风景。一句话,此时你不该来此赏景。
偏偏有人来了,不过人家不是来赏景的,虽然走路时得睁着眼睛,而睁着眼睛又必然要看到这里的风景,但至少人家不是专程来赏景的。那么,这个人来这里干什么?漫无目的。人家只是个小小的乞丐,到处流浪,何必要有目的呢。
说他是个“小小”的乞丐,不仅因为乞丐地位底下,而且因为他的的确确是个小乞丐,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崇山峻岭围着他,不过路还是挺宽阔的。宽阔之路未必好走,也未必走得舒服。小丐走路的时候眼睛经常要朝下看,一块漆黑色的小方铁牌在胸前晃荡晃荡,有时还要费力作出跨姿,不然的话他早就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好几回了。
尸体不仅横七竖八,而且血淋淋的,很多都已残缺不全。小丐眼光很准,只要蹲在尸体边摸上一阵,就能摸出几块通宝来,偶尔还有些散碎金银。无论是金银还是通宝,自是照单全收,所以现在按乞丐的日常花消来算,差不多可供他个三年五载了。
路越走越窄,小丐不打算再走下去了,正要回向,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啼哭,好像是婴儿的哭声,是从山间传来的,于是顺着哭声寻了过去,灵活的攀上崖壁,没入丛中。
他一上了崖,哭声便消失了,寻了一阵,没发现有活人,见地上一具尸体相貌清秀,便蹲身又搜寻起来。摸了一阵,搜出几枚通宝和一本书。封面上稍许有些血渍,倒还看得清上面的字迹:“没羽三绝技”。他对这本《没羽三绝技》似乎根本不感兴趣,随手塞了回去,却不甘心几无所获,便将胸前铁牌放进怀里,又搜了起来。忽然在衣裳内侧发现了一个袋囊,就摘了下来,动作倒挺温和的,没撕破那人的衣服,掂了几下,觉得蛮沉的,解开一看,却是一袋石块,好教人失望。
就在他把袋囊系回去的时候,一只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小丐回头一看,见是一位红装素裹的妇人站在他身后,脸色惨白,满身的血渍和污泥,顿时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没跑几步,但见眼前一道红障,紧跟着身子一紧,全身已然被裹,脚底凌空飘忽,倒飞了回去。待得双脚落实,已与那妇人并肩而立。
小丐知道跑不掉了,便壮着胆子侧头瞧那妇人,只见霞光照在她半张俏脸上,竟是说不出的美丽,惧意顿去大半。那美妇右臂一抖,小丐身上的红绫便散落在地,再次一振,红绫经空,卷成一团,放回怀中。小丐痴痴而望,那美妇道:“你这么看我做甚。”正过身来,现出左臂怀抱着的熟睡婴儿。小丐目光移向婴儿,怔望良久,轻叹一声。美妇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小丐满面忧伤的道:“他们有妈妈,而我却没有。”美妇看了看他,说道:“不是没有,是你见不到她。”小丐点点头,难道一个人真的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美妇转身朝山林深处走去,小丐四下里望望,也跟了过去。两人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山洞,山洞很小,只有些乱草。二人入内,厚厚的草堆上还有两个婴儿。美妇坐下,将三婴轻轻放在身边,自己坐在草较薄的地方。小丐将这一点也清楚的看在眼里,挨着坐到她身边,时不时的看看她,又看看那三个小家伙,忽然问道:“阿姨,几个男的几个女的?”美妇微微一笑,答道:“都是女的。”小丐“噢”一声,跟着笑了笑。两人就此默坐,直到夕阳落山。
小丐望望洞外,出去了一会,回来时抱着一大堆干柴,放到墙边,却不知该怎办了,他没想到只有干柴而没有引火之物。那美妇叫他退开,在柴堆上撒上一片稻草,跟着手一扬,红绫破空,撞在石壁上,溅起一片火星。星星之火,熊熊篝火。小丐惊奇道:“这……这怎么可能呢?”美妇笑着递出红绫,绫的一头有五个漂亮的小金钩,说道:“你刚才如果将那书拿了去或者把我丈夫的尸首弄断了,现在你就是一具身上有五个血洞的尸首。”小丐不由泛起一阵寒意,说道:“你刚才是用另一头捆我的?”美妇点点头道:“你想不想学?”小丐并不回答,心想原来躺在地上那人是她的丈夫,那么这三个婴儿岂非已没有了爸爸,当下只问:“可是我怎么会把尸体弄坏呢?”美妇道:“因为他已经分成了好几块。”小丐道:“我怎么没发现?”美妇泪已落下:“那个人的刀法极为诡异,明明已经将人拦腰斩断了,看上去却还像连着一样。”小丐道:“那我们一起把他埋了吧。”见她摇摇头,问道:“为什么?”美妇转过身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流泪的样子,说道:“我明天早上还想仔仔细细看他一遍。”小丐道:“可是尸体烂了就不好看了,而且如果碰上野兽就不好了。”美妇被他这么一说,泣声顿重。小丐道:“那我们把他抱进洞来吧。”听她呜咽道:“一挪……坏了。”小丐明白了意思,拉着她的衣角道:“阿姨别哭,我们现在举着火去看他,然后再把他埋了。”说着,就举起两撮火站到了洞口。美妇哭了一阵,在三婴上盖了一层稻草,和小丐出了洞。
月光惨淡,辰星黯然。尸已入土,只留了两件东西于人间,一袋不值钱的石块和一本带着血渍的《没羽三绝技》。书在小丐手上,袋囊在她手上。美妇手一扬,一枚石块呼啸而出,穿过一棵果树的树冠,枝断花落。现在是春天,果树有花却无果,这岂非是春天的一大缺陷,华而不实。不然,这一击足以震下几枚可口的果子来。
小丐自怀中摸出半只没多少肉的熟鸡来,递在她面前:“阿姨你饿了吧。”她接下了,撕成两半,递回一半过去,微笑道:“你也一样。”小丐也笑了笑,接回这一半之一半。两人用脏兮兮的手撕扯着脏兮兮的鸡,片刻便只剩下几根粗得实在无法咀嚼入腹的骨头。半只鸡两人分,怎么可能吃饱,却是精神十足的回到了洞内。
三个女婴依旧睡得香,小丐漫无目的翻着书。美妇问:“你识字么?”小丐摇了摇头。美妇道:“阿姨教你好么?”小丐立即点点头。美妇道:“就先教你书上的这些字吧。”小丐兴趣盎然,跟着她一边念一边比划,不到半个时辰就学了好几页。美妇欣喜道:“你挺聪明的,休息会儿吧。”小丐道:“我不累。”美妇起身道:“不累是吧。起来。”小丐不知她要干什么,她说起来便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稻草。
小丐方自站定就觉肩头胯下同时着力,“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即听她道:“起来!”便又站了起来,顿觉脚后跟着力,同时胸口受了一拳,又摔了一跤。美妇再道:“起来!”这回他不听她的了,坐在地上问道:“你干什么打我?”美妇道:“你以前让人打过没有?”小丐不能否认,似他这样的人被别人打是经常的事,于是点点头。美妇道:“你想不想被人打?”小丐回答:“当然不想。”忽然眼睛一亮:“谢谢阿姨!”霍的站起:“再来!”美妇含笑点头,接着便是一阵连打带摔。
小丐此刻浑身是草,兀自等她再来摔打自己,却听她道:“轮到你了。”便指着自己鼻子问:“你让我打你?”美妇道:“你不打我我便打你,你甘愿只挨揍是不?”小丐道:“好,我打你。”说着便扑了上去。美妇望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叱道:“你这样有用么!”一闪身,足尖在他膝盖内侧轻轻一撞,小丐便摔了个“狗啃屎”,站起来时满嘴的稻草。美妇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噗哧”一笑,见他也跟着笑,忙道:“不许笑!继续打我,就向我打你一样。”小丐眼珠子一转,刚才连连被她打倒在地的画面眼前一幅幅闪过,回想了几遍,一摆架式道:“我可要打你了。”美妇瞧他一眼,说道:“左腿再向前迈开一点,右拳再抬高些。”小丐依言改正,说道:“我可要打了。”倏然冲到她身前就是一拳。美妇道:“好,还有那么点样子。”已然侧身避过,伸足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记。小丐收势不住,又是一个“狗啃屎”,马上爬了起来,回身又是一拳。美妇这次闪身,见小丐没有像刚才那样冲过了头,而是挥臂向她脸上扫去,道声“好”,架开他的胳膊,另一手探向他的胁下。小丐以另一只手去拨,美妇手形一变,抓在他的胁下,手腕一翻,他便又坐在了地上,却立刻就站了起来,跟着又是一拳,打得不似刚才那般重,一足已悄悄向她的小腿勾去……
夜已深,两人却丝毫不知疲倦。美妇指着书,逐字逐句给他讲解。小丐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但见书页一张张翻过,一本书已近尾声。美妇将书合上,问道:“上面的字你都认识了?”小丐点点头:“差不多都认识了。”美妇道:“看你不像是没认过字的。”小丐点头,美妇诧异:“记得之前问你认不认字,你是摇头的。”小丐道:“我是说我认得不多。”美妇笑了,原来摇头在他看来可以是这个意思,忽道:“来,咱们接着打。”小丐道:“打!”两人又对拆起招式来。
半夜三更的,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寂空。美妇向小丐道:“你把我教你的这套‘十段锦’好好复习几遍,阿姨先去给她们喂奶。”小丐见她伸手去解衣襟,连忙背身跑出洞去,寻一处宽敞所在练起十段锦来。大约练了三十多遍,通身是汗,虽是暖春时节,半夜里还是挺冷的,便回去取暖,跑到洞口却不敢进去,向洞里问道:“阿姨你喂完了没有?”听道:“进来吧。”方才探出半个脑袋。但见眼前两点寒星,头顶上方随即“啪啪”两响,火星一片。小丐吓得脸色陡变,忽觉身子一轻,已然被红绫裹着飞了进去。
红绫收回时,美妇的手上多了一个袋囊。小丐怔怔的看着袋囊,好久才道:“你刚才是在扔石头么?”美妇抿嘴笑道:“厉害么?”小丐道:“厉害。”美妇问:“想不想学?”小丐点头道:“想。”美妇将一块石头塞在他手里,自己也拿了一块,说道:“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扔……一二三,扔!”素手一扬,石块像箭一样笔直射出,撞在石壁上,伴随着一阵火星,石壁上已然添了个坑。那石块落在地上,也已碎成了几块。而他呢,一副正经的投掷姿势,石块自然是走了个弧线,没精打彩撞在石壁上,弹落在地,石壁几乎没什么损伤。
美妇侧首欲言,小丐道:“我知道,我扔得不对,应该像你一样扔。”美妇笑着将三块石块放在他手里。小丐一块接一块的掷出,一袋石头哪里够用,她便帮他一枚一枚捡回。如此半个时辰,小丐每发一石,石块都能笔直如箭射出,只是力道还差得远,不足以撞出火星。但她显然已经很满足了,唤他到身边坐下,望着他那张消瘦的面庞,忍不住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小丐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却顿时感到一阵温暖,默默的望着她,忽然张口唤道:“妈妈。”美妇一怔,随即将他一把抱过,下颚捱在他的额头上,喜极而泣,却看到了他胸前的铁牌,摸出来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放了回去。
过了好久,只听美妇道:“妈妈刚才教你扔石头的法儿,书上都有。书上还有好多好多更厉害的,妈妈把书送给你,以后你自个儿学就是。”小丐伏在她胸前,噢了一声,只觉怀中多了一物,正是那本《没羽三绝技》。又听她道:“妈妈也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便嗯了一声,直起身子。美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说道:“以后就由你来照顾这三个婴儿,做得到吗?”小丐点点头,忽然隐隐感到了什么,问道:“妈妈你要走吗?”美妇道:“妈妈不走,要走的是你,明早带着这三个婴儿一起走。”小丐问:“为什么?”美妇道:“这里很快又要有一场恶战了。”小丐道:“我们一起走。”美妇道:“我不能走。”小丐问:“这里很危险,妈妈为什么还要带三个宝宝来这里?”美妇苦笑道:“谁叫她们偏偏在这个时候抢着出来。”小丐道:“原来妈妈是在这里把她们生下来的。”美妇脸上一红,随即叹道:“我本不该来,可是军令如山啊!”小丐似乎听不懂,依旧道:“妈妈,我们一起走。”美妇又是苦笑,随即脸色一沉:“你不听我话是么!”小丐挺聪明的,连忙转移话题:“妈妈,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美妇欲言还止,反问道:“你叫什么呀?”小丐道:“我没名字。”美妇道:“我也没名字。”小丐一怔,随即拉她衣服道:“不可能的,你有。”美妇道:“许你没名字,就不许妈妈没名字?”小丐没有办法,安静了下来,听她连连要自己答应一早就带着三个婴儿走,终于答应下来,然后依偎在她怀里,只盼夜长。
夜长梦多。突然,一个英俊的白衣人站在了洞口。美妇已然察觉,一把将小丐推开:“保护孩子!”左手握住了红绫,右手去抄袋囊,却是空空的,一枚也已不剩,连忙去捡地上的石块。那白衣人抢在她的身前,笑道:“孩子我才不希罕呢,我只希罕你。”美妇见他笑间甚含淫邪之意,怯退一步道:“你们杀了我丈夫,我不来找你们报仇,你们却找上门来了。”白衣人道:“你丈夫是我二哥杀的,不关我事。所以我才敢特地来看你,没想到你真的还留在这里舍不得走,想必是特地等我吧。”美妇“呸”一声道:“江南七刃中原来还有你这等下贱之人!”白衣人兴然道:“随便你怎么说了。”双手并举,停在半空,两只黑色的手套上各有五把三寸多长、半寸来宽的刀刃,比虎爪还可怖。
她的眉头在皱,心也在紧,胃在收缩。忽然,红绫破空,去向便是藏于两爪之后那张淫笑的脸。两爪之间便是空隙,但在金钩到达的一刹那间消失了。只见一阵寒光舞过,漫天碎绫如蝶般落下。金钩在地,她手上只垂着半条红绫,于是扔在一旁,摆出十段锦的起式,欲作空手之搏。可对方却没再上前,只以那双饱含淫意的眼睛欣赏着她身上每一处曲线,一阵过后,才道:“好俊的姿势。”她简直要作呕,宁可立即死在对方爪下也不愿被他这么瞧着。但是,他接下来的寥寥数语便使她放弃了先前的想法。不仅如此,她还放弃了抵抗的权力!
白衣人在靠近,她在道:“你要保证不伤害他们四个。”白衣人道:“我保证,而且还保证你的安全。”已然到了她面前,并且开始脱手套。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但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对方只脱下了一只手套。
暖暖的手掌已探入了她的衣服,在她背上缓缓移动着;冰凉的刀刃轻轻按在她的腰间,没有痛楚,只有冷厉的震慑。很快,湿漉的嘴唇已贴在了她那张苍白的脸蛋上。她的手在向外推,却不敢用力。
猛然间,她感到对方那只罪恶之手移到了她的腹前,并且正在缓缓下移,这一闭眼,泪如泉涌,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仅此而已,她不能反抗。
她不能反抗,自有人反抗。就在万念俱灰的时侯,她听到了一声惨叫,因为近在分寸,直感到两耳嗡嗡,脸上也被一阵浓烈的口气喷得,几欲窒息,见对方捂着右眼退开数步,不及多想,冲上前就是一阵猛打,只把白衣人打得蜷倒在地,又猛踢了一阵,见他不动了,方自软倒在地。小丐叫一声“妈妈”,扑了过去,两人都是好哭一场。
哭过之后,美妇道:“现在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让你走了?”小丐猛点头:“知道,这里到处都是坏人。可是妈妈为什么不一起走?”美妇道:“妈妈奉了朝廷的旨意在这里打坏人。”小丐问:“坏人那么厉害,怎么就妈妈一个人?”美妇道:“妈妈原本带了许多兵来,可是却在这乌龙岭遭了伏击,手下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小丐目光闪亮,说道:“原来妈妈是英雄!”美妇道:“所以妈妈不能走,可是你那几个小妹妹不能留在这里,所以要你这个小英雄保护着她们离开。”小丐道:“我怎么是小英雄?”美妇道:“你刚才飞石打这坏人的眼睛,不是小英雄是什么。”望他一阵,又道:“你飞石的准头已经不差,只是力量还太弱,但只要像刚才那样打坏人的眼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保护她们离开这儿的。”摇了他几下,继续道:“这是妈妈求你的第一件事,也许是最后一件事。”小丐看着她的眼睛,霍然站起,说道:“我这就走!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们的。”她在微笑,但笑得不长,一连两次变化。
“你还想走!”白衣人突然站了起来。
“秦血命,久违了。”洞口又现三人。
秦血命转向洞口,见这三个青年,左边的肥胖,右边的长瘦,中间那个身材魁梧,脸形立刻扭曲。那肥胖者道:“好哩,大功一件!”倏然抢出,一掌探向秦血命。对方单爪架在胸前,正待抵挡,那长瘦者突然抢在了那肥胖者身前,亦是一般样的出掌,掌速身法显然比肥胖者快得些许。但快中自有快中手,那身材魁梧的瞬间又抢在了二人前头,而且避开了对方利爪的一撩,一掌将他拍飞了出去。
赤虹经天,秦血命撞在石壁上,复又落地,大口吐血。那长瘦者嘴一撇:“秦血命你不亏为江南七刃中最差劲的一个,我们大哥的‘浮屠金刚掌’连一招都挡不下。”那肥胖者道:“咦,二哥,他的眼睛好像受了伤,否则也不至于那么不经揍。”那长瘦者道:“我们各自抢先出击,一连三掌,碰巧配合上了。”秦血命根本没听到对方为他找的理由,念毕三声“少林绝技,浮屠金刚掌”后便断了气。
美妇上前向三人行礼道:“多谢三位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小女子便丧在这恶贼手里了。”那肥胖者叫瞿休鸣,摆了摆手,不置一礼,坐到一旁取出烟袋来“吞云吐雾”。那长瘦者叫卫大成,眯眼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身材魁梧者叫马宁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琼副先锋,张先锋呢?你的队伍呢?”美妇道:“中了伏击,全军覆没。拙夫”忍不住啜泣几声“也为国捐躯了。”马宁威道:“什么,全军覆没!琼副先锋,你可知道,全军覆没按律当斩。”卫大成道:“大哥,斩不斩还不是上面说了算。张先锋已经为国捐躯,琼副先锋又是女流之身,说几句好话,上面还是肯通融的。”话间靠到她身旁:“只要我们三人帮你说说好话,保管你无性命之忧。”美妇忙退开一步,盈盈礼道:“如此有劳三位大人了。”卫大成上前一步道:“张先锋阵亡,琼副先锋往后的日子可是寂寞得很呐,”伸手捋了一下她的鬓发,“真是可怜。”美妇道:“多谢卫大人关心。”卫大成唱然道:“我卫大成对柔弱女子向来是很关心的,”顺手在她腰间轻捏一把,“尤其是对琼副先锋你。”
那边瞿休鸣呼一口烟道:“嗤,我看二哥你这几天才是寂寞难耐,急需关怀。”卫大成斜眼看他:“三弟若没了这杆烟枪的关怀,看你能熬几天。你二哥我自出征这几天以来,好歹也忍了月余。”瞿休鸣霍的站起,将烟袋在石壁上重重一击,砸下大片碎沫,烟袋也断成了两截:“老子今天开始和你比,看谁熬得久!”卫大成道:“三弟莫躁,自出征以来,我好歹已经熬了一个多月。”瞿休鸣道:“算我欠你的!”马宁威道:“好了好了,都别吵!这乌龙岭一带我们也探得不少,前军虽遭伏击,却也是好事。方腊得胜之后必然生骄,我们赶快回去通知童大人,及早进军。”美妇连忙阻道:“马大人,方腊已到了穷途末日的地步,小胜一场怎会生骄,还是小心一点。”卫大成“哟呵”一声道:“本大人对你如此关爱,你却只叫我大哥小心,怎的不关心我?真是忘恩负义。”说着,又在她身上捏了一把。美妇知他故意曲解言辞,却没做声,瞿休鸣则立即干咳了一声。卫大成转向他道:“咳什么咳,就算我现在干了她,你也得苦熬一月才算赢!”
小丐躲在边上,听他又是满口污言秽语,又是对他“妈妈”动手动脚,早就愤恨难平了,只是见他们有三个人,而马宁威刚才那一掌对他还颇具震慑,才强忍着没发作。只见马宁威向二人一招手:“走,速速回报童大人。”二人便跟着他出洞而去。
小丐见三人走了,跑到美妇身边,第一句话便是:“妈妈,这些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美妇怔望洞外,叹道:“世上的好人和坏人哪里这么容易分得清楚。就说这次朝廷发兵南征,由我们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充当先驱。对方虽是反贼,可大多也是英雄好汉,如今却是互相残杀。”小丐眼睛眨巴,似懂非懂。
她望着洞外,神色淡然而忧深,忽然一怔,卫大成突然又出现在了洞口。小丐心中忧道:“这坏人又要来欺负我妈妈了。”只见卫大成笑嘻嘻的走到他“妈妈”面前,说道:“我大哥要我来告诉琼副先锋,叫你莫再回去,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我们三人回去只说你夫妇二人都战死在了这乌龙岭。”美妇心头一喜,几乎拜倒而言:“如此多谢三位大人了!”卫大成笑意更盛,说道:“好歹我辛辛苦苦跑回来通知你,你怎么连一点表示也没有?”她耳根微红,明知故问:“不知大人……”卫大成忽然一把将她抱住,嘴唇在她脸上纵横涂抹起来。她虽在推搡,却不敢过分用力,口中连道:“请大人自重,请大人自重……”卫大成哪里肯罢手,说道:“本大人只和你亲热一阵,不会玷污了你。”她一听这话,果然不再推搡,由他双手在自己身上抚摸,只盼对方及早尽兴而去。
小丐在一旁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厌恶,见卫大成动作越来越大,蹲身捡一枚石块在手,正欲飞石击眼,但听洞口“嘿嘿”一声笑,吓得浑身一震,捏石块的小手赶紧挪到背后,却见瞿休鸣进得洞来,幸好没发现他这一举动,只在卫大成肩上拍了两下:“我就知道你会耐不住性子。”
卫大成松了手,回身道:“你来做甚?坏我好事!”瞿休鸣大拇指朝后一指,以训斥的口气道:“大哥在下面好等,你却在此风流快活!”卫大成顿时不悦,脸色一沉:“什么时侯轮到你教训起我来了!”瞿休鸣道:“大哥叫我来催你,你敢违抗!”卫大成道:“大哥来叫,我便走。你来叫,我偏不走了!”两人好吵一阵,瞿休鸣恼羞成怒,霍一掌拍胸而去。卫大成道:“就凭你!”亦出掌相迎。两掌一触即离,两人同退数步。
只见瞿休鸣钢拳一握,关节“格格”直响,突的直冲了过去。卫大成知他这一拳使的是少林绝技“四节印”的功夫,刚猛无比,当即闪在一旁。瞿休鸣这一拳便打在了石壁上,留下四个指尖大小的凹陷,自上而下,第二个最深,第一个和第三个次之,第四个最浅,正是他拳上四个关节骨的印子。
卫大成避过之后,随即一手探出,拇指贴于掌心,其余四指叉开,如一把钢铲撞他腰上而去。瞿休鸣如何不知他这一手使的是少林绝技“金铲指”,忙贴壁一滚,移开数寸,面向外时余光正好可以看到斜下方四个指头插入石壁寸许,不禁骇然。
卫大成笑然收手,正自得意,才发现美妇和小丐已抱着婴儿到了洞口,喝道:“别跑!”二人哪敢停步,倒是三个婴儿被他这么一喝,齐声高“唱”起来。哪知就在二人各有一脚踏在洞外的瞬间,眼前突然又多了一人。
小丐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一头灰白色的卷发,面色和蔼,心下略有好感。哪知他“妈妈”一见这人便即惊呼一声,将刚刚捡在手里的半段红绫投了过去,五枚金钩奔向他的面门。此时相距甚近,那人迅疾双钩在手,自面前横扫而过,将红绫勾了开去,却听“啊”一声惨呼,心头顿时一凛,猜是钩头划到了对方,果见小丐已扑倒在他“妈妈”身上,而他“妈妈”的脸上已是两道深深的血沟。正当惊愕,忽感侧面劲风袭来,知是有人攻到,转过身时,只见四根铁杆子一般的指头正插向自己的面门,躲闪或举钩皆已不及。
生死刹那间,瞿休鸣的巨掌握住了卫大成的手腕。卫大成叱道:“你今天怎么老坏我事!”瞿休鸣道:“他是我爹!”瞿钺嵘知道是儿子救了自己,却还是骂他道:“小畜生,做了朝廷的走狗,还有脸来见我!”卫大成“嘿嘿”一笑,收手一退。瞿休鸣道:“爹,识时务者为俊杰。方腊那反贼已是穷途末日,还是早早归附朝廷,也好保得性命。”瞿钺嵘道:“畜生,你若还懂点廉耻的话,就先将这人宰了。”卫大成横眉一轩:“笑话!他是畜生,你又是什么?”瞿休鸣道:“恕孩儿难以从命。”瞿钺嵘怒道:“好,你死不悔改,我亲自动手!”卫大成道:“究竟是谁死不悔改。”见对方双钩扑面而来,忙挥掌迎战,口中道:“江南七刃,刀枪剑戟爪钩镰,果然不俗!”
小丐将他“妈妈”和三婴抱到墙边,看着她那张血脸,鼻涕眼泪一大把。只听美妇道:“孩子,你且慢慢听我说。江南七刃中,除了刚才那个欺负妈妈的‘铁爪狸猫’秦血命是个好色之徒,还有一个叫‘擎天屠镰’郑彪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之外,其余都是好人。眼前这人便是‘九天鹰钩’瞿钺嵘,若不是妈妈刚才先出手,他是不会失手划瞎妈妈眼睛的。妈妈现在已经不行了,你跟着这位叔叔,求他把你和你那三个小妹妹收养下来。”小丐心里不乐意,问道:“他们不是反贼么?”美妇道:“江南七刃中,除了郑彪还在方腊手下,其余六人因与方腊不和,已经离开了义军。所以……”小丐连忙道:“我会听妈妈话的……妈妈,我知道我应该姓什么,我应该姓张。妈妈,妈妈!……”小丐连呼几声,双手猛摇,见她没丝毫反应,知已死去,不禁放声大哭。
瞿钺嵘和卫大成兀自酣斗,瞿休鸣不知该去帮谁,只好在一旁观战,听到小丐的痛哭声,心中好不烦恼,冲他喝道:“哭什么哭!”小丐立即不哭了,将久握在手、捏得已经生热的石块向瞿钺嵘掷去。瞿休鸣一拳挥出,将飞石打得弹在石壁上铿锵作响,瞪眼道:“你竟敢暗算我爹!”第二拳便向小丐挥去。
剧斗中,瞿钺嵘余光瞄见二人,喝道:“莫伤那孩儿!”这一分心,被卫大成四指插中臂膀,痛叫一声,鲜血直流。那边瞿休鸣听得父亲喊声,急忙收拳,转身去阻止卫大成。卫大成眼看已大占上风,不久便可取胜,见瞿休鸣又来阻挠,急喝:“你不要前途了!”他这也是一分心,反被瞿钺嵘双钩划破衣襟,同样鲜血流淌。
瞿休鸣见二人再次斗成了平手,便不打算上助,又要去教训小丐。哪知此刻马宁威突然进得洞来,见二人斗得剧烈,认出了瞿钺嵘,当即就是一掌,拍向他的后背,蓦听瞿休鸣呼道:“大哥,他是我爹!”仓促间只收回了五成掌力,还有五成尽数施在瞿钺嵘的脊背上。瞿钺嵘一口血箭喷在卫大成脸上,硬撑着没倒下。卫大成趁势四指插向他的胸膛,却被马宁威拦下:“看在三弟分上,算了!”卫大成眼珠子一转,指着墙边秦血命的尸体道:“大哥,你杀了‘铁爪狸猫’,他岂能放过你,‘六刃’岂会放过你!”瞿钺嵘顺他指向望去,悲自心生,化作了仇恨,喊道:“七弟,五哥为你报仇!”臂如翅展,双钩分奔马宁威的太阳穴。马宁威双手外架,将他的手腕牢牢握住,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对方身子一颤,脸形已然扭曲,目光下移,只见卫大成四指已自敌人腰间插入。
瞿休鸣大叫一声“爹”,见瞿钺嵘已躺倒在地,怒目而视,忽然张臂扑向卫大成。卫大成虽然武功略高于他,但见到这等不要命的样子,也不免心生惧意,不由后退。马宁威挡在二人之间,待瞿休鸣扑到,抄起一掌击在他腹间,却没使上内力,仅仅是将他推倒在地,斥道:“你这般奋不顾身,我若是敌人,你早死了。”瞿休鸣爬起来之后还要冲上去和卫大成拼命,只听马宁威喝道:“你爹已经死了!”猛的一怔,又听他道:“我们兄弟三人多年的情分,何必为此伤了感情。”瞿休鸣偌大一个胖子,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木然发呆,似无尽头。马宁威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了,趁天还未亮,赶快回营。”向卫大成一招手,同时给了他一个脸色。卫大成知他已看破自己刚才是故意向瞿钺嵘道出秦血命的死情,引得他上来拼命,生怕瞿休鸣突然又要向他报仇,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二人后头。
三人下得崖,行不到半里,迎面走来四人。马宁威见这两男两女,都似过了不惑之年,像是两对夫妇。走在前面的那对,男的面色略显苍老,臂长至膝,身背十八口裸剑,都是剑尖对着剑尖,犹似背着一只大铁轮;女的头插一枚金钗,长发披肩,身材窈窕,似比男的还高半个头。后面那对,男的尖嘴猴腮,腰间挂一口刀;女的却是肥胖,左手拄着一杆铁枪,右手提着灯笼。马宁威依次看过四人,心中一凛,暗向瞿休鸣道:“小心,这四人便是江南七刃中的‘刀枪剑戟’。”
四人走近,背剑人向二人一礼,问道:“两位可曾看见一个面孔白净的男子?”马宁威从容道:“一路走来,只见死尸,不见活人。”背剑人还未开口,身后的男子抢道:“我们分明是活人,阁下却故意说我们是死尸。”声音又高又尖,教人浑身不舒服。若不是他身旁的肥胖女子如是道:“拙夫天生喜欢咬文嚼字,两位莫怪。”马瞿二人定要怀疑他的性别。
背剑男子继续问道:“那有没有见过一个卷发男子?”马宁威怕他身后那尖声男子再找茬,正盘算着比较妥当的回答,那男子却先说道:“大哥,人家已经说了只见死尸不见活人,何必多费口舌。”马宁威当即道:“前辈说的这两人,我们确实没见过。”背剑男子道:“如此打扰了。”正待要走,只听妻子道:“且慢!”马宁威本以为已经脱险,听到她那冷峻的声音,心头一震,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余光旁骛,只见卫大成已站到了自己身旁,忙向那背剑人道:“这位是在下的兄弟。”长发女子冷冷的道:“你兄弟脸上怎么都是血?”马宁威即知问题出于此,好在他反应快,忙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面孔浸在了血水里。”长发女子道:“原来如此。”
卫大成还没看出眼前四人就是江南七刃中的“刀枪剑戟”,听不惯长发女子这般问话,说道:“你是什么人,我脸上有血干你甚事!”马瞿二人顿时面如死灰,长发女子道:“大哥,这两人脸色陡变,想必是知道我们身分的。”背剑人点头道:“三妹说得不错。”严声问马宁威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实话?”马宁威暗想,“锋沉派”名声在外,这四人打是打不过的,唯有在嘴上讨个理,只盼四人自顾身价,莫相为难,于是道:“晚辈刚才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蒙。”哪知卫大成又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要我大哥如此恭谦!”马宁威暗暗叫苦,于是向他呵斥道:“二弟,你可知这四位是谁?”卫大成道:“谁?”马宁威道:“便是大名鼎鼎的‘蓟州九龙’中的四位前辈。”卫大成一听,顿时惶惶不安道:“原来是四位高人在此,晚辈刚才言语冒犯,真是有眼无珠。”瞿休鸣心中自问,怎么江南七刃突然变成了蓟州九龙,想到自己不曾和蓟州九龙有什么瓜葛,便觉宽慰。
顿时,肥胖女子笑得前鞠后仰;挂刀男子笑的时候,背着双手,脸一直朝着天,发出尖锐的“嘿嘿”声;长发女子心里在笑,脸上兀自没有任何笑意;背剑男子脸上挂笑,但没后面两人笑得那么开怀。他是看起来最正常的一个,当下说道:“三位后生原来还不知道我们是谁。实不相瞒,在下锋沉派张远锋。”长发女子接着道:“何楚萍。”肥胖女子笑了一阵才道:“锋沉派梅雪风是也。”挂刀男子笑声最难听,却是笑得最长的一个,说话时身子还在颤:“敝人姓汪,汪洋大海的‘汪’,名宝福,宝刀的‘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福’。”
瞿休鸣得知这四人确实是江南七刃中的四个,虽然害怕,却也觉得好笑,想那汪宝福介绍姓名还啰哩啰唆一大套。卫大成依次听过四人名号,心口仿佛被锤子连敲了四下。只有马宁威已经怕过了,没什么好多怕的,只在心中一一数道:“飞剑神猿、鬼戟神钗、蚊枪素女、白刃刀王。”
绰号“鬼戟神钗”的何楚萍冷冷的道:“蓟州九龙那几个臭道士竟然比我们江南七刃名头还响,何时会他们一会,见个高下。”绰号“飞剑神猿”的张远锋笑脸一收,说道:“不知我们还出不出得去这乌龙岭。”后边二人一听这话,笑容立刻荡然无存。绰号“蚊枪素女”的梅雪风出声细若蚊吟,绰号“白刃刀王”的汪宝福尖声再起,二人同道:“正是。”只听张远锋道声“走”,四人缓行而去。
三人望他们远去,如释重负。瞿休鸣道:“大哥,你好歹是有见识的人,竟然连江南七刃和蓟州九龙也分不清楚,害得我好一阵怕。”卫大成道:“蠢才,大哥是故作无知,否则他们哪这么容易放过我们。”瞿休鸣挨了骂,心里虽恼,却也无话可说。马宁威道:“二弟,刚才若不是你,我何必如此。”卫大成怏怏道:“小弟是挂念那俏婆娘,才言不择词。”瞿休鸣道:“等扫荡完了叛贼,回到京城,艳福由你享的。”卫大成道:“京城那些娼妇岂能和她相比。”瞿休鸣讽道:“二哥舍不得的话,回去好了。”卫大成冷哼一声:“只有蠢材才这么做。”瞿休鸣再次受骂,欲待反唇相讥。马宁威止道:“行了,赶路要紧。”
三人行得一程,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尔等休走!”回头见一人如鬼魑般追了上来,一怔之间,那人已到了三人跟前,却是‘鬼戟神钗’何楚萍。马宁威心道:“莫非又出了什么差错?”何楚萍问道:“你们三人可曾见到山间的火光?”马宁威心里发虚,只感到背心一阵寒意上涌,暗暗运起少林内功,只待一搏,口上兀自镇定回答对方:“没看到。”何楚萍立即道:“说谎!夜间火光明朗,岂有不见之理,看来你真的是有眼无珠。说,山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宁威在后悔,她显然还未曾进过洞,自己为什么不说见过火光。
倏然间,三人脸色大变。何楚萍的指间现出一道寒光,一枚三寸长的银色短戟已然在手。
瞿休鸣扑通跪倒,哭道:“我爹不是我杀的,是”指了指二人“他们杀的!”何楚萍愕然道:“五弟死了!这……你是瞿休鸣?”瞿休鸣拭泪道:“正是。”何楚萍沉声道:“你且过来。”瞿休鸣不敢不过去,战战兢兢立到她面前。何楚萍道:“你做了朝廷的爪牙,如今可有悔悟?”瞿休鸣道:“有。”何楚萍道:“那好,你去把他们两个料理了。”瞿休鸣道:“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何楚萍道:“有我在,你怕什么!”瞿休鸣道:“是。”
马卫二人见他屈膝求饶,凭着父亲捡回了条命,都在心里暗骂,但一想到己方少了一人,此消彼长,对方却多了一人,活命的希望由此大减,登时连骂的勇气也没了。只听“是”字音落,正等着瞿休鸣过来反目相斗,哪知何楚萍竟猛然倒地,滚出老远。却见瞿休鸣反身回跑道:“快逃!我还不至于连前途都不要了!”卫大成道:“有你的!”三人当即发足狂奔。
寒光一闪,瞿休鸣“啊”一声扑倒在地,脊背上插着一枚银戟。此刻就是天崩地裂,马卫二人也顾不得同伴了,在他们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只一枚破空,第二枚尚在何楚萍的指间。她刚才遭了瞿休鸣的暗算,已经无力再发,左手捂着肚子,屈膝跪地,嘴角渗血。
何楚萍去追三人的时候,张远锋、汪宝福和梅雪风上了崖,去寻那火光。恰逢小丐正含着泪掩埋他“妈妈”的尸体,见三人都带着兵刃,吓得撒腿就跑。汪宝福身形一闪,拦住了他的去路。小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们要干……干什么?!”汪宝福问:“你埋的是谁?”小丐听到他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脸色惨白,哪里还回答得上来。张远锋让汪宝福退下,自去问他。小丐见他虽然面色严峻,却不似汪宝福那么阴阳怪气,这才道:“我在埋我妈妈。”张远锋道,“你妈妈?你妈妈是谁?”小丐道:“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张远锋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小丐摇摇头道:“不知道。”
一旁汪宝福冷笑一声:“这么小就学会撒起谎来了。”张远锋见小丐又打了个寒战,瞥了埋处一眼,说道:“挖来瞧瞧。”汪宝福刀光一闪,掠地而去,夹杂着血腥味的土壤如毯子般掀起大片。张远锋定睛道:“果然是她。”土障落下,盖得严严实实。小丐此刻纵然害怕,却也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竟敢侮辱我妈妈!”张远锋见他这般,倒也喜欢。
梅雪风缓步上前,伸出双手道:“乖孩子,让阿姨抱抱。”小丐怯然后退一步。张远锋问道:“到现在为止,我们‘六刃’一共杀了多少水泊梁山的头领?”梅雪风道:“屈指可数。”汪宝福道:“‘没羽箭’张清是我杀的。”梅雪风道:“‘双枪将’董平是我杀的,正铭杀了一个叫‘铁笛仙’马麟的。除此之外,好像没别人了。”张远锋又问:“我们一共捡了几个孤儿?”梅雪风道:“两个。一个是‘八臂哪吒’项充的义女,还有一个男孩不晓得是谁的,都让正铭带回杭州去了。”张远锋道:“男孩算不算?”梅雪风想了想道:“不算。”张远锋道:“还缺几个?”梅雪风道:“杀几个收养几个,还缺两个。”
张远锋面向小丐道:“你姓张,我也姓张。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爹。”哪知小丐却道:“你这坏人也姓张!”汪宝福道:“小孩子好没规矩。什么坏人,我们是江南七刃。”小丐喃喃道:“江南七人?哦,你们是七个人。”忽然问道:“你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汪宝福又以他那特有的笑姿释放出他那特有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哈哈哈哈哈……”张远锋见小丐浑身在发抖,叫汪宝福别笑,然后问道:“你为什么问这话?”小丐道:“我妈妈说你们江南七刃中除了一个叫什么‘猫儿’的和一个叫……好像是叫什么‘镰刀’的都是坏人外,其余都是好人。可是你们……你们刚才为什么要挖我妈妈的尸体?”
“猫?镰刀?哈哈哈哈……”汪宝福刚刚笑罢,听了他的话又纵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丐毛骨悚然。张远锋冷峻的面孔上也泛起了笑意。梅雪风含笑道:“你且说说看,‘猫’和‘镰刀’为什么是坏人?”小丐道:“那个‘镰刀’我不知道,那个‘猫儿’刚才要欺负我妈妈,被另外三个坏人打死了!”
“什么!”张远锋笑容没了,脸上有的不仅是冷峻,还有惊讶、恐惧、呆滞……
汪宝福持久的笑声终于因为小丐的这句话嘎然而止。
梅雪风目眶湿润,问道:“他在哪里!”顺着小丐的指向奔进了山洞。少时,传出一阵凄惨的哭声。
“三个人!”张远锋转身正要下崖,见何楚萍吃力的攀了上来,连忙上去扶道:“三妹你怎么了?”听她道:“中了五弟那逆子的诡计,教另外两人给跑了。还有……”张远锋打断道:“我知道,七弟已经遇害了。”何楚萍一惊,咳过一阵道:“原来七弟也死了。”张远锋听到这“也”字,心中恐惧油然而升,但听洞内又传出一阵哭喊声:“五弟啊,你死得好冤……”险些跌倒。何楚萍冷冷的道:“那逆子已教我一戟给杀了。”张远锋心头一寒,随即长叹一声:“你这是何必呢!五弟岂不绝后了!”
那边汪宝福提起小丐问道:“小孩子要讲老实话,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远锋道:“二弟,这还不明白么。放了他。”汪宝福放下小丐道:“你想不想认我大哥做爹?”小丐并不回答,转身入洞,连返三次,抱出三个女婴到张远锋面前,说道:“如果你是好人的话,就请收养这三个孩子。”张远锋道:“这些是……”小丐道:“她们都是我妈妈的女儿。”汪宝福道:“你妈妈的女儿便是你的妹妹,说话干嘛绕弯子。”小丐道:“不对。她们姓张,我不姓张。”他应的是汪宝福的话,脸却向着张远锋,仿佛是说给他听的。
张远锋奇道:“你怎不姓张?”小丐道:“你姓张,所以我不想姓张。”张远锋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爹姓张,你怎好不姓张。”小丐道:“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张远锋一怔,随即恍然道:“你爹虽然死了,你也不能改姓呀。”小丐道:“他不是我爸爸。”张远锋愕然,只听汪宝福道:“大哥,这还不明白么。张清夫妇的孩子怎会是乞丐打扮。”张远锋这才注意到眼前立着的竟是个小乞丐,诧异道:“你是他们捡来的?”小丐道:“我是我妈妈捡来的。”汪宝福想笑,却已笑不出,只见梅雪风双臂一左一右挽着瞿钺嵘和秦血命的尸首立在洞口。
两具尸首入土,张远锋叹道:“我等六人前来,不知能回去几个。无论如何,救不了方腊也得为方家留下点香火。”梅雪风道:“还有六弟和他的孩子。”汪宝福道:“大哥,时侯不早了,我们走吧。”何楚萍道:“这乌龙岭地形复杂,我们走了一晚上也没走出这一带,索性等天亮再走也不迟。”张远锋道:“有理。大家且进洞休息。”向小丐伸手道:“把孩子给我们吧。”小丐把三婴交在他们手里,心道:“妈妈,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向张远锋道:“希望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慢着,”何楚萍低沉而冷漠的道,“你似乎忘交了一样东西。”小丐茫然。何楚萍继续道:“张清夫妇死了,他们的绝技在你身上吧。”小丐“噢”一声道:“原来你说的是这本书。”摸出《没羽三绝技》。何楚萍眼睛一亮,手掌一伸:“拿过来!”小丐道:“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不能给你。”何楚萍冷冷的道:“天底下哪有白求人的事情。你要我们收养这三个女婴,却没有丝毫答谢。”小丐摸遍全身,金锭、银锭、通宝散落一地,说道:“这些你们都拿去好了。”何楚萍瞥了他一眼,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道:“这个我们才不稀罕哩。”小丐急问:“你想怎么样!”何楚萍斩钉截铁道:“要书!”小丐坚决道:“不能给你!”
何楚萍向他逼去,小丐在后退。张远锋拦到何楚萍身前道:“楚萍,算了。我们江南七刃个个身怀绝技,希罕人家的东西做甚。”何楚萍道:“大哥,张清夫妇功夫不如我们,全是因为他们没练到家。这书所载的‘红绫天捕’、‘飞石绝杀’、‘弹指寸劲’三样绝技,一旦练到了家,都不下于我们锋沉派的功夫。”张远锋道:“那也不能夺人之物。”何楚萍叱道:“什么夺人之物!水泊梁山这帮土包子,不分青红皂白帮着朝廷对付方腊。我们原是方腊部下,杀他们几个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倒好,还要收养他们的儿女,说什么杀几个收养几个。那好,现在你已多收养了一个,要他一本书又算什么!”张远锋道:“谁能保证我们待会儿不再杀人,或许不止一个。”很可能不止一个,何楚萍心里明白,顿时不说话了。
小丐捡了些柴回来,坐在火堆旁,一根一根往里投,消磨时光。四人在洞内坐得良久,张远锋见东方微晓,起身道:“天亮了,我们走吧。”小丐望着四人出洞而去,心道:“我妈妈是死在你们那个卷发人手里的。这怎么不算了,还要来夺我的书。”见火势弱了下去,便又去拾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