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房内呆了一刻钟,思考如何给公孙晏殊解释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切——没错,厨娘就是万灵,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梨夫人。可是从幻境来看,公孙晏殊爱万灵至深,已经超出想象。若是他询问万灵如何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七十老妇,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具有难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最重要的是,看公孙晏殊此时虚弱的模样,若是告诉他厨娘就是万灵,他会不会一不小心受不了打击,直接嗝屁了,那可太惨了。
我说了自己的疑虑,公孙白却道:“不必顾虑那么多。好歹是西晋王,不会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说完他直接推门而出,将真相告诉给了公孙晏殊。
出人意料的是,公孙晏殊的表情很淡定,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我早就猜到了。就算她现在变老了,我也能一眼就认出她。”
看来男人的承受力还是很强的,方才我倒是小看了他。我从怀里掏出银坠子,还给他。公孙晏殊半天没有伸手过来接,只是疑惑的抬起头:“这是什么?”
眼中黑白分明,澄清如稚童。
“这是你刚刚给我的镯子啊,这是梨夫人最后所戴的配饰。”
他接过银坠子,细细的抚摸上面的纹路:“这是,我给你的?”脸上的疑惑不是装出来的,“看着是有些眼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轰!一道无声的惊雷从我心头劈过,我和公孙白对视一眼,立刻心有灵犀的走了出去。
我谴责公孙白:“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这事儿不能直接告诉他,现在受打击了吧。虽然表面上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实际上肯定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现在脑子都坏掉了,连银坠子都不认识了!”
公孙白顿了一会儿,道:“……会不会是老年痴呆症?”
我们莫衷一是,半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施文急急赶来:“二位别争了,我们公子忽然患了头痛病!你们快去看看吧!”
连忙赶去,却见公孙晏殊正抱着脑袋在原地打滚。额上青筋爆裂,颈子被扯得一个赛两个的粗。公孙白连忙过去摁住他,制止他再以头抢地尔。
“是不是有刺客给他下毒了?”我连忙问。
“没有啊!”施文连忙否认,“今天我一直跟在公子身旁,他并没有接触什么陌生人。”
公孙白拿出玉扇,从扇骨里抽出一根细针,扎进公孙晏殊掌心。顿时,公孙晏殊如同点穴一般平静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发间垂落,身体依旧微微的颤抖。
公孙白看了一眼针:“他没有中毒。”
施文忽然捂嘴尖叫:“你们看公子的左眼!”
只见公孙晏殊的左眼眼球上忽然浮现一个闪烁的红点。如红痣一般,原地空闪几下,立刻消失了。
红痣消失之后,公孙晏殊也稳定了下来。只是低声的呻吟:“头好痛,我的头为什么这么痛啊。”
那枚曾被他珍藏在内衬里的银坠子,正随手丢在地上。
我将银坠子捡了起来,起身去了竹席。席上的女子已经死去多时,我掰开她的左眼,快速扫过她的眼球:没有。
在幻境里我明明看的清清楚楚,在万灵左眼的眼球里,有一颗明显的红痣。但是此时却没有了。再一对万灵的身份——幻术师,一切便很明了了。
“他中了幻术。”我道。
一向沉稳的公孙白也吃了一惊:“他怎会中幻术?”
我指了指他眼里的红痣:“这就是证据。这是幻术所埋下的‘卯’,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触发,平时并没有危害。”
“求先生救救我家公子!”施文立刻跪下,砰砰砰地磕头。公孙白也难得露出紧张神色:“可有解救之法?”
“没那么简单。”我摇了摇头,“世间幻术何止千万,能下‘卯榫’之术的幻术师,能力在我之上。我解不了,但我的师父应该可以。”
“你师父是何人?”
我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我师父屠辛。他如何如何的厉害,会多少幻术。单是他的身份——半仙,这也足够了不得了。但我不能擅自说出他的身份。好歹是个仙,稍不留神就有被抓起来封在土地庙里供奉的危险。所以,我只告诉他们我师父是一个世外高人。而且经常神游,我也不知道他此时再何处。
施文终于憋不住了,一屁股跌在地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公孙白也面露悲戚,难得展现出兄弟之情:“难道我们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吗?”
我疑惑道:“你哪里觉得他会死的?”我指了指床榻上酣睡的公孙晏殊,“你难道不觉得他睡得特别香,特别香,甚至还在吧唧嘴了吗?”
“……”
公孙晏殊的确已经进入梦乡。头疼不过是片刻的,疼过之后他就鼾声如雷了。我掰开公孙晏殊的左眼看了一下。果然,红痣已经消失不见,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
“当幻术触发以后,先前留下的‘卯’自然就会消失了。”
“他究竟被下了什么幻术?”
我指了指桌上的银坠子:“很明显,是‘遗忘术’。某人,想要公孙晏殊忘记她。”那个某人便是万灵。
从咒术本身看,这是无害的,而且也没有什么恶意。唯一产生的后果就是这个人的记忆被凭空剥掉一部分,有时候遇到忘记的故人会有些许的熟悉感。容易被当作提前罹患老年痴呆。
“下咒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当然是万灵啊。”我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那我问你,万灵为什么会给他下咒?”
“这还不简单?公孙晏殊对万灵死缠烂打,万灵实在忍无可忍,所以给他下了遗忘咒,让他忘了自己。这就是传说中的‘烈女怕郎缠’。”
“……你懂的还挺多。”
屋内的烛台“噗嗤”一炸,灯花裂开。
“你所说的‘卯榫’,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鲁班锁吗?”我问他。
他摇头。
“这是一种失传很久的手艺。在一个地方,那里的匠人做桥是从来不用钉子的。他们用特定的卯榫加固。譬如说在这块木头上扎一个小洞,在与此对应的另一块木头上就加一根木头。二者这么一戳,便能组合的丝毫不差,这就是‘卯榫’。”我拿起蜡烛与烛台,轻轻一拔 ,又插上,“便是这样。”
“幻术里的‘卯榫’是一样的。卯,便是幻术师提前挖好的小洞。榫,便是触发条件。就如稻草见了火苗就会燃烧一样,榫见了卯以后就会触发,由此幻术就会发作。我猜,万灵给公孙晏殊定下的‘榫’应该是公孙晏殊要因为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吧。因此,她才要公孙晏殊忘记自己。”
那枚粗糙的银坠子在烛光下发出莹润的光辉。
“最开始被忘记的,便是这枚银坠子。”
“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公孙白看了一眼正呼呼大睡的公孙晏殊,“于他来说,万灵就是一个变数。一个无法控制的变数,最终会产生无法控制的结果。像现在这样,忘个干干净净,方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觉得也是这样。”
就这样,我们在西晋王府住下了。公孙晏殊在第二天的夜里醒来,醒来之后胃口大振,让厨房备了许多好酒好菜,然后连夜把正在睡觉的我和公孙白从床上拽了起来,逼着我们陪他饮酒赏月。
我呵欠连天,劈了他的心都有了。公孙白却显得很淡定,吃了几筷子之后,问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记得啊,不是说我今儿成亲吗?”他笑呵呵的吃了一颗花生米,“据说我这次娶了一个七十岁的厨娘。我还寻思着自己口味怎么这么重呢,也许是这几日换换口味呗。结果我去见了见那个厨娘——嗬,还是个死人。死了好几日了,都有味儿了。我连忙让人把她埋了。后来一问才知道,这厨娘救过我好几次,我又没什么可以给她的,就干脆以身相许了。我说,这小说里的剧情怎么这么俗啊?”
我一口酒喷在了公孙白的衣袖上。公孙白面不改色的擦了擦:“俗吗?可你演的挺尽兴的。你这癫病,可是让人头疼。”
公孙晏殊不好意思的笑笑:“放心,这一次的礼钱我是不会收的。明日让账房退给你。”说完,二人又饮了起来。
对于公孙晏殊为何会执意娶一个厨娘,且还是死掉的厨娘,官方是这么解释的:公孙晏殊误食了一种蛮荒的花草,食用之后便会性情大变。这一次他要死要活的要娶这个厨娘,便是如此。好在公孙白及时出现,带来了一位高人——便是我。我擅药理,帮公孙晏殊解了这毒。
施文也在旁边做掩护,所以这个谎话至此还没有被揭穿。
当夜喝到了半夜,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头昏眼花的,感觉自己就像被人用榔头砸过一般。早上被渴醒之后,忽然看见一道青色的烟雾从窗外射入。淡淡的烟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看不清。我顺着烟雾走出去,才发现门外站着一只青鸟。
这烟雾,居然是从青鸟身上发出的。见我出来了,青鸟仰着脖子叫了一声,随后爪子一松,一封信掉了出来。
我捡起信时青鸟已经振翅高飞。
信是师父送来的。师父在信中讲述,因我的体内植入了芳华兽的骨头。而这种不分性别的神兽每隔四个月就会发生一次形态改变,俗称“变态”。变态长达七日,在这七日里,芳华兽会非常嗜睡,然后随机的确定一种性别。变成雄兽或雌兽,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而植入了它们骨头的我,也完美的继承了这个特性。最后,师父在下面提了一句,若我觉得“变态”不好听,可以称为“骤变”。
这是“变态”或“骤变”的事儿吗?掐指算一算,我“变态”的时间就是这几天了!
我哆哆嗦嗦的差点晕倒,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的清楚,师父说自己要离开了,我们师徒的情分已经尽了,让我不必找他,各自珍重。
情分尽了?我只觉得榔头砸在胸口,胸口一阵烦闷。
师父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而且,离开,离开是要去哪里?一般的剧情发展,离开就等于死——师父要死了吗?不对啊,他已经是散仙了,跳出了三界六道,怎么会死!
我只觉得心乱如麻,将这信看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双眼一闭,眼泪喷涌而出。师父是我的再生父母。若没有他,我不知早就死了多少次了。
我必须要找到他。
想到这里我当即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但刚刚才走两步,却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只觉得脚步轻飘飘的,人也站不稳。掐指再算,距离这骤变已然只剩三日了!
不行不行,不能被别人发现我的秘密!
收拾了行囊,正要出门,却见公孙白就站在我的门口,不知呆了多久。他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要走?”
“嗯,有急事。”
“什么急事?”
“很急很急的事。”我随口应和,“私事。”
“再怎么的急事,也得吃饭吧。晏殊专门去宫里请了御厨,来款待你。吃不吃?”
“吃。”我没骨气的回答。
他揶揄我:“你不是有急事吗?”
“什么事能急得过吃饭?”
“……”
他带我去早膳厅。这里昨日还是热闹非凡的结婚场地,今日却变得冷冷清清了。府内的红绸和灯笼被扒了个一干二净,丫鬟小厮也都满面春风,聚在一起小声讨论,大约是“谢天谢地,公子终于正常了”;或者是“要是公子真的娶了那个厨娘,我非得恶心死”之类之类的闲话。
到了大厅,只见厅内只剩下一张圆桌了。公孙晏殊正坐在那里喝粥,两个漂亮的丫鬟站在他的左右为他布菜。好一副风流倜傥舒服至极的享受。我忍不住腹诽,公孙晏殊这番做派,万灵能看得上他才怪。
见我们来,他热情的打招呼:“快来快来,餐食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入座。
圆桌上挤满了十几个餐盘,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垒着另一个。明明只是早餐,却比昨日的婚宴还要奢华。
公孙晏殊十分殷勤:“也不知道苏先生的胃口,便让厨子把四国的拿手菜都做了一遍,这样不管苏先生是哪里人都能吃上自己的家乡菜了。”
我笑呵呵的夹了一块粉藕:“不必那么麻烦,其实我也是南川国人。”
他来了兴趣:“哦?不知苏公子是哪个城的。说来惭愧,你帮我了这么大一个忙,我却连你的名讳都不清楚,只知道你姓苏,却忘了问你的全名了。”
“我叫苏启。”
啪嗒,公孙晏殊筷子上的蒸饺掉在了地上,筷头上还粘着一丝皮。左边的丫鬟立刻蹲下身收拾。公孙晏殊慢慢的看了一眼公孙白,公孙白神色如常,继续吃饭。
我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我知道你在惊讶什么,不就是和那个苏将军的亡子撞名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么挑明来说,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公孙晏殊呵呵笑了一声,忽然摸摸自己的胸口。手掌摩挲里面的物什,表情在一瞬间温柔至极。我这才发现,他的颈子上挂着一枚老旧的凤凰项坠,正是他曾经送给万灵的东西。他明明已经忘记了万灵,怎么还会佩戴这个?
见我惊愕,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来。顺手将项坠拿了出来:“怎么,苏兄你对这个项坠有兴趣?”
“唔……我觉得它挺别致的啊。”
“那是自然,毕竟是我看中的东西,自然要符合我的气质。”
公孙白忽然闲闲的插了一句:“你这么说我倒是不同意。你瞧瞧你那一身,玛瑙的靴子蜀绣的锦袍,还有你头上插着的那枚翡翠发簪,哪个不是价值连城?倒是这个银坠子,一看就做工粗糙,值不了几个钱,倒把你显得寒碜了。”
公孙晏殊一听,将自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然后扭头问身旁的丫鬟:“你们也这样觉得?”
小丫鬟捂着嘴笑。
公孙晏殊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俗人从来都是看人身份而不是看人衣裳的。譬如我,就算穿着一身的粗布麻衣,旁人也会觉得是蜀绣最近改了针法,而且邵都流行起了乞丐装。毕竟在下,从来都是站在潮流前线之人。”说着,他把银坠子放入怀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用过早餐我告辞离开,公孙白并未来送行,只有公孙晏殊前来。他手里捧着那个紫金香炉,送到我的面前:“苏先生莫要忘了这个。”
我连忙道谢收下,我的确差点忘了。然后准备告辞离开,他却又拦住我道:“苏先生,如果一个人忘了些东西,能用别的方法想起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跳,知道他已经发觉自己的不对了。
“你若想忆起什么,可以找我。”我对他道,“但是,能不能帮你忆起,却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世间万物,人若忘记了,就忘记吧。记忆这种东西,并非存在才好。”
说完,我扭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