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琅疲倦地长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摊开的案牍。黑夜又一次地覆盖了天空，璀璨的灯火遮蔽了星辰。他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场在枯萎树林中的约会，牵着女孩的手飞向树梢，无声地赞叹广袤的大地与浩瀚的星辰……
唐琅不由摇了摇头，随后再度轻叹了一声。且不论他那放荡的本性，目前的事务如此繁忙，他也实在不该再对这类的消遣心存幻想。闻谨沉默地走上前来，为他找来了一批新的资料，他点了点头，无声地感谢了这份陪伴与帮助，然后便将目光再度投向了眼前的文书。
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根据之前向朱战做出的承诺，他即将远离这溢满了腥臭权力的帝都，为了防止暗族人可能的侵略，前去驻守魔剑北侧的边疆。钢翼的怪人，沟通南北的溜索，“绿影鬼”已然展露出了自由来往于魔剑南北的手腕，为了应对这个强大的威胁，此时此刻仍有为数众多的狮军战士强忍着匮乏的补给，驻守在那偏远的边疆。无论高层如何勾心斗角，这些坚毅的战士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职责。
“我早该去接替这些坚守者了。”唐琅看完了书桌上的最后一份文书，抬起了头。朝阳再一次升起，映照在了他的黑眼圈上。在圣光城中逗留的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唐琅而言并非毫无意义，为了防止再度遭到欺骗或误导，为了以身作则地践行自己的理想，唐琅必须了解朝廷的政令与过往的历史，了解那些高官重臣内心深处的念想。
“随他去查吧。”当唐琅开始了这一工作之际，木邪石曾做出过这样的指示。历史向来由胜利者所书写，可是当唐琅借助神力在空中飞翔，快速地出现在市井与乡间，向平民询问史书的真伪时，即便是木邪石也难以在这突如其来的巡查中遮掩所有的真相，“既然他已如此执著，执意阻拦后再由他发现事实也只会加重他的愤怒。”木邪石放下了手中的笔，轻轻一笑，“幸则他行事还算有分寸，不会将我们的把柄公之于众。”
“是否需要在他的家乡上做些文章，增强对于他的操控？”孔怖恭敬地站在木邪石的对面，低声问道。
“不必。”木邪石仔细端详着刚刚写好的文书，“被神器选中之人自然也不会一无是处，这个傀儡已经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了。”他轻轻地一笑，“幸则当初选择圣徒试炼的参与者时还算谨慎，没有选中一个会站在我们对立面的人。我想现在，朱战应该非常头疼吧？”
如同在回应这份预测地，在唐琅逗留于都城的那段日子里，兵部曾一次又一次地递交着催促他赶赴前线的文书。回想到那些催促，唐琅不由地发出了一阵苦笑。
冬日的太阳远远地悬在空中，那些催促持续了近一个月，最终也算是有了结果。唐琅已经开始了离开帝都的准备，闻谨正帮他收拾着行囊。不过在这段逗留的时间里，他也早已了解了想要了解的，办妥了需要办妥的。他不由回想起了临行之际与木邪石的那场谈话。
“请恕我冒昧，宰相大人，在阅读历史时，我曾有一个疑惑，”唐琅仔细端详着木邪石的面孔，见他并未表现出厌烦，才继续说道，“在查阅十四年前的历史时，我曾找遍史书的每一个角落，却哪里都找不到您的名字。”
木邪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请神使大人原谅，下官的确更换过名字，因为……下官讨厌原来的名字，”他的话语显得有些冰冷，“当时的事，下官实在不忍回忆，但下官也愿意承认，十四年前的那些事发生之前，下官曾是礼部的侍郎，而当时的宰相……”木邪石的拳头微微攥紧，声音中充满了嫌恶与憎恨，“是下官血脉上的……父亲……”
“请宰相大人原谅，我并非有意探查您的过往。”见木邪石如此反应，唐琅知道自己已然触碰了他的逆鳞，匆忙说道。十四年之前的，上一任圣光皇帝殇时代的历史文件损毁严重，显然有人对此刻意隐瞒。唐琅对此十分在意，可既然木邪石无意透露，他也不愿让这段尘封的过往干扰彼此的合作。于是，他继续说道，“通过这十四年间您推行的政令，我已知晓了您帮助暗族的决心。不过，一切的决心都需要夙愿的支撑，正因如此，我才会试图询问您最初的愿景。”
“您是担心下官别有所图？”木邪石哑然一笑，这位神使的进步是如此地神速，令人实在难以想象，支持他的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为“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还请大人不必担心，下官若是执著于权位，又何必选择这样一条荆棘之路？帮助本族的世仇使下官背负了众多谩骂，而下官所有的仇怨也早已在十四年前了就。如今的下官只是在背负着一个遗志，一个下官最尊敬的人的遗志，”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毫无阴霾，“她曾想要创造一个光暗两族和谐共处的未来。”
“原来是这样……”唐琅沉思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理由符合木邪石一贯的政策，即使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至少这一借口也与他的夙愿没有冲突。“那可否请问，助力宰相大人的变革的其他几位大人，他们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呢？”
“陆春的目的是给她们那些女人争取地位，孔怖实质上可谓是下官忠诚的下属。”木邪石毫无避讳地答道，“至于刑善……他本只是一个傀儡，那场掠夺也在下官的意料之外，之后下官也会继续警惕他的变化。”
“感谢大人的直言不讳，”唐琅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按这样的说辞，孔怖似乎无异于木邪石的又一个傀儡，“我很乐意与诸位进行进一步的合作，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疑惑：我很感激诸位大人政策中对于平民的优待，可这似乎与您方才叙述的那些理由都无关联？”
“释放善意是衣食富足之人的特权。”木邪石轻轻叹了一声，“当农夫抵挡不住士族的压迫，他们便会转而压迫那些必须仰仗他们鼻息的暗族。只有当生存不再是一种重压，人们才有可能重拾心底的善良。更何况，唯有顺应民心者，才能让众人响应号召。我们需要平民的支持，变革需要平民的支持。”
“我们的夙愿基本一致，”唐琅微微一笑，从木邪石的身侧走开，看向了窗外，“不过，我也害怕你们的手腕，因为你们的手腕过于血腥，过于疯狂。”他回过头来，见木邪石想要开口辩解，缓缓摇了摇头，“我并未指责你们，只是我需要一重保险。根据史料的记载，本朝的御史中丞太久没有提出有效的弹劾了。他懈怠了自己的职责，御史之位本应留给直言不讳之人。”
木邪石微微眯起了眼睛，“下官可以将之理解为大人对粮道遇袭一事的发难吗？”
唐琅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不会用这些肮脏的交易亵渎虎叔的生命，之后还请您不要做出类似的揣摩。”木邪石微微鞠了一躬，唐琅这才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一次合作，毕竟我们双方都厌恶战争，因为战争违背了我的夙愿，又令您关心的暗族的处境雪上加霜。我会以圣徒的名义弹劾兵部的那些主事，至于对朱战本人的审判，则需等待胜利狂热的消退，等待民意的变化。不过，”唐琅冷冷地瞪了露出微笑的木邪石一眼，“既然能够与您为敌之人尽数受到了削弱，我认为，您暂时也不必再采用那些过于强硬的手段了，不是吗？”
木邪石深深鞠了一躬。唐琅在警告他行事需要收敛，不应再采用残酷的举措。他深深地弯下腰身，静静地聆听着唐琅对他政策之中的那些冷酷之处的改动。这位神使的确变得愈发敏锐了，他甚至希望将御史中丞换成听命于自己之人，保留采取反制措施的手段。
如若时间允许，这位神使或许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改革者吧？只可惜……为时已晚。
在深深弯下腰身的同时，木邪石轻轻发出了一阵无声的长叹。他的双眼忽然变得冷酷起来，一抹淡淡的冷笑逐渐浮现在了他的嘴角之上，“谨遵您的旨意，神使大人。”
“使大人……神使大人？”唐琅骤然惊醒，才发觉自己结束了回忆之后，竟不由地陷入了沉眠。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腰身，圣光城内的事情已经完全办妥，不知为何，他却在刚才的回忆之中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过操劳？唐琅缓缓活动了一下疲惫的手臂。身侧，闻谨已帮他收拾好了行囊，此刻将他唤醒，是因为远行的时刻已然来临。
唐琅最后回望了一眼圣光城内那些雪白的房屋，登上了华贵的马车。这不会是一场毕生的远行，他已在朝堂之上争取了一份决议，半年之后，待补给的乱局平定，狮军将暂时接管警惕魔剑的职责，而他则会返回圣光城中。他必须返回这里，毕竟他远离朝堂的举措不该成为其他人摆脱他的监管，为所欲为的理由。
马蹄阵阵，踏遍黎明与黄昏。漫天的白雪飘然落下，唐琅却因过度劳累，在颠簸之中再度陷入了沉眠。梦境之中，春暖花开，阳光吞下了名为积雪的棉花糖，大地露出了黝黑肥沃的土壤。农人们在田野间忙碌着，灿烂的笑容残留在脸上。
那是他所幻想的，理想实现后的景象。
美德就像花朵，需要花费时间慢慢培育，他不知道这个梦境会在哪一个春天来临，但他相信，理想终会有实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