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雪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载着神使的马车缓缓远离，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静静地站着，仿佛马车的余影还残留在自己的窗口。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拥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缓缓拉上了窗前的帘幕，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为了那个接近神使的任务，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位神使，日复一日，在夜深之时渐渐睡去，惊醒时却仍能看见对侧旅店里，神使房间中传来的烛光。

分明是那样一个随性洒脱的人，没想到竟如此坚持自己的责任。每当太阳再度升起，透过木窗悄悄窥视神使那消瘦而疲倦的身影，冀雪心底的敬佩之情都会不由自主地加深。

载着神使的马车早已消失在了城墙的背后，呆愣了片刻之后，冀雪才匆匆赶往了陆春的宅邸。她的步伐显得有些焦躁，毕竟对于这场增进与神使之间信任关系的任务，她自始至终也只是与神使共同进行了那场树林里的微服私访，实在可谓是失败至极。

如若论及信件的交互，两人的交流倒也不止于此。在上一次出征的最后一场正面战斗之中，为了光族将领追杀逃兵之事，冀雪曾在乱军之中赶赴神使大人身侧，向他献上了自己的提示，为他下定决心提供了契机。为了此事，唐琅也曾亲自写下书信，向她献上最为真挚的感激。

那封信送达之时已是深夜，当时的唐琅正为了保全那些暗族逃兵的生命而忙碌，百忙之中，却还是在皓月当空之际写下了长长的书信，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真挚的感激。

他是如此的鞠躬尽瘁，如此的坚守职责，即便肩负着接近的使命，冀雪又怎么忍心在他如此忙碌之际，浪费他宝贵的休息时间？她没有请求与他会面，只是写下了一封回信，对他停止战争的威武之举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公务的繁忙抑制了唐琅的放荡，神使缺乏休息的事实带来了冀雪的踌躇。正因如此，短暂的交流也再没有了后续，只在两人的心底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暖流。

冀雪匆匆停止了回忆，轻轻地推开了陆春宅邸的门扉，陆春正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花园之中，俯下腰身，让微风拂过鲜花，芬香浸入胸膛。

冀雪有些惊讶地站在花园之前，那些由陆春精心挑选的花朵，在寒冬之中也照常绽放。她从未料想过会在白天的花田里撞见独自一人的陆春，以往的陆姐姐要么是在与人会面，要么便是在独自一人处理公文。而现在，翠袖的美人就这样静嗅着鲜花的芬香，就像是在给烦躁的内心寻求平静一样。

“陆姐姐？”冀雪往前探了探身子，试探性地轻轻喊了一声。

陆春缓缓转过头来，雪白的长发随风飘舞，明亮的眼眸中仍残留着几分焦躁，“啊……小雪啊，那位神使走了，是吗？”

“是……是的！”冀雪有些慌张地答道，她捏了捏自己的衣摆，发现自己的心正砰砰直跳，“陆姐姐！我……我始终没有收到进一步的监视任务！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失职了，所以您要把我换走……”

陆春停下了抚弄花朵的动作，蹙起细眉，细细地观察起眼前的女孩，“你放不下他？”

“什么？放不下……诶？神使大人吗？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嘛？”冀雪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失职……”

“我从未责备你的失职，我也知道那位神使大人平日有多忙碌，”陆春缓缓走出花田，轻轻走到了冀雪身侧，“如果你厌倦了这种做不出成果的工作，你完全可以换一个监视目标……”

“不！”冀雪有些匆忙地喊道，“啊……对，对不起！可是，陆姐姐，我只是不想这样半途而废！”

“你无需这样痴迷于那些任务，”陆春轻轻摇了摇头，“我们监视，接近那些达官贵人，并非是因为我们天性狡诈，只是为了在这群迂腐的人手中获取我们应得的权利，不得不像这样不择手段而已。”陆春轻轻扫了冀雪一眼，“你可不要本末倒置了，既然你想要在军队之中证明你自己，你需要着重打点关系的就应该是军中的那些势力。”

“姐姐教训的是。”冀雪有些胆怯地低下头来，双眼却仍不自觉地向上打量，“可……可是陆姐姐，神使大人如今的权势如此之大……”

陆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来你的确开始放不下他了。”白发的美人静静地端详着面前的女孩，神情显得有些犹豫。她有些焦躁地扫了一眼雪白的院墙，轻轻咬住了粉色的下唇。在她的耳畔，冀雪再一次地因她的话语而受惊，喋喋不休地开始了狡辩。

“……一开始，我只是对他比较好奇！就算是现在，我也只是尊敬他作为改革者的……”

“你的后续任务已经有结论了，”陆春有些焦躁地走回花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那后半句话听起来显得比较镇定，“这是宰相大人亲自指定的命令。”

“宰……宰相大人？”冀雪呆呆地愣在原地，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宰相大人最近有些奇怪……啊，这都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先告诉你需要做些什么吧！”陆春有些生硬地将两个话题揉在了一起，心中默默期盼着，眼前的孩子能注意到这个潜在的警告。

冀雪轻易地发现了这段话语中的端倪，以陆春的精明，怎么可能在无意之间暴露心中的忧虑？陆姐姐在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要小心宰相大人，冀雪暗暗地将这件事埋在心底，似乎也有些理解了今日之内陆春的那些焦躁行为。

宰相大人做了什么，竟让陆姐姐如此焦躁？冀雪不由开始浮想联翩。可不一会儿，她便再没有余力去细想他人的担忧了，因为陆春的后续话语飘入了她的耳畔，“宰相大人希望你去向那位神使大人表露爱意，失败的话就一直尝试，直到成功为止。”

“诶？”

“除此之外，在宰相大人主动解除命令之前，你必须紧随神使大人，无论他去到了什么地方，你都要尽量跟着他的附近，尽量与他纠缠。”

“等……等等！陆姐姐！这……这也太难为情了！”

陆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奇与喜爱本就只有一线之隔，没有人会对自己讨厌的事物产生好奇。眼前的孩子明显已经身陷其中，不过纵使如此，她的理智也一直在向她劝说，劝她不要再做出更多警告，虽然这些孩子对她很是信任，但这一路走来，她也早已做出过无数狠心的抉择。

“不过，为了陆姐姐，为了姐妹们的未来的话，欺骗神使大人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冀雪低下了头，轻轻嘟囔。

陆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风阵阵，送来清新的花香。实在是太像了……这孩子和以前的自己，实在是太像了！满心挂念着世人的不公与自己的倔强，直到伤害了自己真正重视的人，之后便再也回不了头……

“可是陆姐姐，在那之后呢？获取了神使大人的……进一步信任之后，我还需要做什么吗？”冀雪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询问道。

“宰相大人之后自有安排，这点你无需过问。”陆春冷冷地说着，从花田中直起身来。

“可……”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担心，毕竟这个任务不仅可能影响到你军中的职务，从表面上来看，这也违反了我们一如既往的原则——我们利用别人，但从不搭上自己。”陆春一面平静地诉说着，一面在心底暗暗感叹，这孩子连这一点都没有过问，看来对这个任务是毫无抵触之心了。

“对……对哦……”冀雪不由微微一愣，脸颊瞬间变得通红。

“关于这点，我也询问过宰相大人，所以至少，你能得到一条来自宰相大人的承诺，”陆春的心此刻也砰砰地跳个不停，木邪石早已察觉到了她的怀疑，恐怕也早已开始了对她的监视，如今为了一个下属的安危便贸然透露危险的消息，实在是一种玩火的行为，“宰相大人提过，”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声音有些颤抖，“这个任务不会违背那个原则，因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留冀雪一人在花田边深思，“与你父亲道个别，然后早些追上那位神使大人吧，不要耽误了这个任务。”

陆春默默地走到书房，轻咬着嘴唇，略显焦躁地来回踱步。她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仅仅是和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只为帮助一个孩子就透露了对木邪石不利的线索……

门扉轻轻作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亲自拉开了门。

孔怖凶狠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对此，她并未感到过于意外。孔怖冷笑了一声，省略了一切寒暄，径直说道，“陆大人，如果您感到无法接受，可以直接向宰相大人申请，而非这样贸然行动。”

“还请大人原谅小女的冲动行为，如今回想起来，小女也是追悔莫及。”陆春深深吸了一口气，恭敬地向他低下了头，话语之中充满了真诚。

孔怖再度冷笑了一声，走到了她的身侧，“我来找你，只是为了帮宰相大人带一句话，”他故意换了一副低沉的嗓音，拖慢了说话的语速，“如果她又想玩火，告诉她别忘了上次是什么下场。”

孔怖阴阴一笑，轻轻走开，关上了门，留陆春呆在黑暗之中，轻轻颤抖。她想起了与王义的那场交易，木邪石当时表现得是如此宽宏大量，可到了最后，为了收拾残局，为了彻底埋葬黄济，她通过那场交易赚到的金银，尽数血本无归。

她匆匆走到了桌前，写起了文书。冲动！她暗自埋怨自己，刚才实在是太冲动了！稳居宰相之位的木邪石向来不会缺乏报复的手段，而以她目前的权势，互相撕破脸皮实在是下下之策！幸则方才她并未透露有关木邪石异常行动的任何细节，她还有机会做出补救！

冀雪猛地推开一扇门扉，门内空无一人。她有些焦躁地四处环视，脚步越来越快，额头上也泛起了汗珠。听到那些话语之后，她急切地想向那些帮陆姐姐争取其他大人物好感的姐妹询问，询问宰相大人最近的异样，询问都城之内有何新闻。可是，四下空无一人，就像是陆春早已料到了她会到处询问，迅速与她撇清了关系。

冀雪匆匆走出门外，呼吸变得愈发急躁。一个表述爱意的任务，却不会违反她们从不真正委身于他人的原则，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宰相大人可能会做出一些对神使大人极端不利的举动，让他自顾不暇，无法顾及其他任何的事务！也只有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神使大人才会轻易遭到身侧之人的影响，接受将来宰相大人要求她转告的话语，做出一些短视的举动……

她必须警告神使大人！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必须找到证据！否则当她告知神使大人他们之前一切的羁绊实则都不过是她刻意的接近与利用，神使大人又怎么可能继续相信她这个卑劣的监视者，接受她的警告？

她叩响了父亲的门扉，父亲虽然因为商业上的失败，不得不寄人篱下，对陆姐姐惟命是从，可父亲也有父亲的手腕。她迫切地想要得到父亲的帮助！

屋内没有任何声音，她有些焦急地推开了房门，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纸信笺滞留在了一尘不染的桌面之上。

她匆匆拆开信件，愣在了原地。信件之内是一则消息，父亲因为之前商业上的欠款，再度遭到了衙门的扣留。

她轻轻扶住了墙壁，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父亲的债务，已全数被陆姐姐经手。这是一份要挟，陆姐姐……要挟了自己……

她轻轻地蹲下，将头埋在双膝之中，无声地开始了哭泣。她一直非常信任陆春，无论那些迂腐的大人物如何用轻蔑的语气评论那“白发的妖女”，在这样一个落后的时代之中，完全仰仗着陆春，她们才能接受教育，才能破格进入各个体系……

她轻轻地抽泣着，脑海中不断闪过陆春对她的帮助与关怀……是啊，她不该怨恨陆姐姐的，陆姐姐一直在尽力帮助她，即便是这一次，陆姐姐也曾给出过充分的警告……

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都只是权力者的天堂，权力者们可以任意施压，而下位者们却只有承受一途。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背叛宰相大人的话，家人的安危就不再会有任何保障，她了解了这一重压，她只能默默接受，即使接受本身，同样也意味着另一种背叛。

对不起，神使大人。

为了家人，为了不让其他姐妹之后的生活变得难堪，更为了她自己未来的事业……

女孩攥紧了双手，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庞上缓缓滚落，滴在了坚硬的地上。

她无言地踏遍黑夜，登上了由宰相提供的马车，追逐着日月星辰的流转，追逐着那个她必须欺骗与背叛的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