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信上所写,我还有三日就要骤变了。在这三日里,我的身体素质会直线下降,整个人就如同泥捏的一般,而且十分嗜睡,有可能走着走着就摔过去睡着。还好,骤变持续的时间不长,只有七日。
我本来打算找一个客栈,安静的度过这七日。但后来一打听说最近邵都不太平。东夷国的武麝王最近新得了一位宠妃,据说这位宠妃的名字里镶嵌了一个“珠”字,于是便赐封号“明珠”。听说这位明珠夫人有倾国倾城之姿,且性格跋扈。刚刚入了东夷国的王宫,一连干掉了四位夫人,乃宫斗好手。不过武麝王并不嫌弃,相反宠得不行,明珠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
最近听说明珠夫人看上了八荒之一藜芦部落的神物镜石鼓,嚷着要。于是武麝王便派人把它运了回来。藜芦部落在二十年前被灭,被视为部落神物的镜石鼓一直存放在当年的废墟上,被当作垃圾一样对待。镜石鼓被拉回来的时候要途径南川国,从邵都借个道。
押送货物的官差路过邵都时遇上了打劫。一群蒙面大汉冲进了官差所住的旅店,烧杀抢虐一气呵成。最后还一把火烧了客栈,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
后来有人分析,这群劫匪应该是藜芦的残余。虽然二十年前该部落惨遭屠杀,但并不能肯定就没有残存者。据说该部落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长得十分漂亮,而且这个部落的人还有一个非常逆天的特性——抗老。
藜芦的女人四十岁看起来和二十岁差不多。她们甚至到了老死,脸上都很少有皱纹。这引得邑川贵妇嫉妒的咬牙切齿,曾花天价购买其保养秘方。后来只得了一句话——天生的,拍马难追。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好在这么逆天的种族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中被灭族了。明珠夫人正是听说了他们的保养与那面镜石鼓有关系,所以才嚷着要。不过鼓还没送到手里,已经提前收割了数十条人命,真是让人唏嘘。
这场灾难让邵都许多的客栈都胆战心惊,导致他们不愿意再接受异乡人。想要住店,须得出示“照身令”。这是南川国特有的身份证明,每一个拥有户籍的人都会颁发此物。现在的情况是,想要住客栈,须得出示此物。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爱莫能助了。
我一连找了十余家客栈,都没人敢收留。就算出到了二十个金铢一夜的价格,老板依然把我拒之门外。难道觉得我长得很像那些坏人?我都有冲动回到西晋王府去了,但一想到自己反噬的不确定性——万一一不小心变成了女子,而以公孙晏殊那口味颇重,且不论死活的德行,我觉得自己很危险……
最后绕了半日,我确定再找不到落脚地就得睡大街上了。被迫之下,我决定去泗水街,找一位故人。
泗水街是邵都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面多住达官贵人。因这里距王宫最近,每日上朝的官员为了赶时间一般都会在这里购置宅邸。时间一长,泗水街就换了名字,变成“贵人一条街”。这里的官员密集程度可以称作是三步一个中书五步一个侍郎,再往前走几步,到了最里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将军府。
苏峥苏将军的宅院就坐落于此。
我此次要找的,当然不是苏将军。我曾立下过誓言,哪怕是将来饿死、困死,也绝对不会回到这里,讨要一颗口粮。
我要找的故人,是从小抚养我长大,在我灰暗无光的童年里唯一留下过光彩的人。
张嬷嬷,我的奶妈。
张嬷嬷在将军府干了五十年。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寿数,只知道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庞大到我无法想象。我还在府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小时候,每当我在苏将军和倾纶夫人那里受了委屈之后,总是会去找她。然后张嬷嬷就会伸出枯槁一般的手,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少爷不要哭。他们不喜欢你张嬷嬷喜欢你,张嬷嬷疼你。”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忆起当年的情形。张嬷嬷本来打算将我抚养成人后就彻底退休的。苏将军虽然对我狠辣,但是对手里的仆人却十分仁慈。他会为他们准备养老的宅邸,并且按年给钱。一直照顾到他们去世,还会负责后续的丧葬。
我还在的时候他们就给张嬷嬷准备了一间屋子。小时候张嬷嬷曾带我去玩过,所幸我还记得位置。只是希望这一次我前去拜访,她还活着,并还记得我。
那间小屋在泗水街中央的一处长廊里。门口时一双铜环,扣响,半晌无人应答。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是一处精巧的别院,入口处是一张石桌,两处石凳。石凳上坐着一人,正对着日头穿针。
“不要再来了。”她头也不回,声音沙哑的如粗粝的砂纸,“且说我不缺这个钱,就算缺了,我也不可能当这些东西。小吴啊,你回去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块烙铁,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嬷嬷!”怯怯的喊了一声,里面的老妇猛地一滞,不敢置信的问道:“小公子?”针戳进了掌心,她却浑然不觉,“这个声音,是小公子吗?”
“是我。”快步走了上去,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嬷嬷,是我。”
“怎么会……”眼泪冲上了眼眶,嘴唇上下颤抖,她抚摸我的面颊,用力地梳理我的轮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当初老爷说你死的时候我就不信——你出生的时候咱们池子里一株死去多年的睡莲开了。鲜艳如火的莲花,开的那叫一个漂亮。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天命所归,怎么会无缘早夭?”
我已经泣不成声。她帮我擦去泪水:“小公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受了许多苦?”
我慢慢摇头:“那些都不重要。嬷嬷,我想你。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想你。”
她抱着我,泣不成声。
她带着我进了屋。苏将军果然阔绰,虽然张嬷嬷是孤身一人,但是他却给她准备了一整套院子。左右各有三间房,还带了厨房和茅厕。张嬷嬷将我带去了厅房,坐在椅子上,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无非就是我离开的这十二年,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什么事而已。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只是看在嬷嬷的面子上耐心的听着。期间,她问我的生活。我不想拆穿苏将军的谎言,只说当初自己被老虎咬伤丢下了山崖,被一家农户救起。从此以后跟着农户生活,一直到了今天。她又孜孜不倦的追问:“伤养好了你为什么不回来呢?所有人都在想你。”
我心里暗笑,没有“所有人”,真正想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但我不能说出来,只说自己当初跌下山崖以后,非常戏剧性的撞到了脑袋,失忆了。现在之所以恢复记忆,是不小心又撞了一下……
就是如此朴实无华的理由,她也没有追问,只是摸着我的脸不停地掉眼泪:“将军和夫人若是知道你没死,该有多么高兴。”
“嬷嬷,我不想被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张嬷嬷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了然的表情。“是,突然回来,也没个提前准备,容易把人吓坏。小公子,你现在就住在我这里吧,我这里有许多空房……”
我正有此意。于是便顺水推舟的住了下来,嬷嬷给我安排了一间空房。我告诉她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好,需要在房间内静养七日。在这七日里,我不希望被人打扰。
嬷嬷连声答应。我让她帮我准备了七日的口粮,预备在房中待够七日后再出来。她问我缘由,我只说自己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不能见光,不能遇风。
骤变来的猝不及防。那是一个没有光的深夜,我正在睡觉。忽然被一种剧烈的炙热烫醒。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发出淡淡的光。同一时间,是骨骼互相摩擦、碰撞。咔嚓、咔嚓,肌肉撕裂,骨骼相撞。
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吸满水的洗碗巾,正被人拽住手脚,使劲的扭。疼痛持续了整整一夜,汗水打湿了身下的床单,直到日出之时才稳定下来。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被打乱重组。左拧半个时辰,右拧半个时辰。我心想这果真是“变态”——变态的疼,变态的过程。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张嬷嬷就在一墙之隔,我不能让她担心。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出现了点点星光。是黎明,太阳正从东边升起。
天快亮了。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身体的痛渐渐消失,我感觉好受了一点。只是一夜之间流失了太多的汗水,我渴的难受,下床去倒茶。脚踩在鞋上的那一瞬间,忽然往前滑了一下。以往大小正合适的鞋子居然宽出了不少。我立刻撩起衣袖,才发现自己的胳膊、手腕也细了许多。睡前穿在身上的内衫,居然大出了一片。我本就瘦弱,现在直接变成了盈盈不及一握的杨柳腰……
师父说过,我有一半的几率变成男人,一半的几率变成女人。天知道我有多想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但是老天爷似乎不大乐意,给我开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一想到这只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我有同样的概率变成一个男人。这么一想,心情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喝了茶,又吃了一点东西。张嬷嬷敲门,问我要不要吃点稀粥。虽然我给她打过了招呼,但老人的舐犊之心也能理解。
“不用了嬷嬷,我吃点买好的烧饼就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虽然平日里我是清脆的少年声,但好歹也是一下子就能听出的男声。此时我一张嘴,却又变成细细的女声。
“小公子,你声音怎么听起来不对劲?是着凉了吗?”
“啊——是,昨夜踢了被子,所以受了风寒。咳咳咳!咳咳咳!”我连忙捂着嘴装了起来。
“不对啊,受了风寒声音应该是变粗,你怎么变细了?”
“……”
还好嬷嬷没有深究,只是出门去为我抓药。半个时辰后,熬了一碗苦的惊天动地的汤药送了进来。我不好拒绝,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差点吐出来。不过,这汤药喝在嘴里是苦的,灌进心里却又是甜的。
骤变期间的我十分嗜睡。午时以后就躺在床上睡了起来。浑身酥软无力,眼皮子也总是抬不起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声音。
“嬷嬷!嬷嬷您在哪儿啊?”清脆的女声,紧接着是咚咚咚的脚步声。
“二小姐,你怎么来了?”张嬷嬷惊慌失措。
“难道我不能来吗?”声音里带着些许霸道,“您怎么就走了啊?我这才出门几日,回来您就不见了。爹爹和娘也不给我说一声,就把您送走了……”
“我老了。”嬷嬷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在你们府上赖一辈子啊。老爷和夫人也都是菩萨心肠,给我准备了这么好的养老地……”
“那你怎么舍得我?你就舍得我啊……”
我贴在门口,细细的听着二人一阵家长里短的唠嗑。从对话内容来看,来的应当是将军府的二小姐,也就是我唯一的妹妹,苏月。苏月比我小三岁,算起来现在应当十七了。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一出生就是苏将军和倾纶夫人手里的掌中宝,与我大不相同。而且,苏将军因为对我失望,所以自小把苏月当男孩养。小小年纪就舞枪弄棒,还曾在军营里磨炼。
今日她居然来了,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对这位家妹没什么怨恨,但我也不想和她打照面。默默地退回床上去,打算静待她的离去。
谁知,往后退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撞在了桌子上,茶盅上的盖子没有放稳,“砰”地一下落在了桌子上。声音很轻,茶盖并没有破裂。
她声音一转:“我就说嬷嬷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原来是屋里藏了别人啊。我倒要瞧瞧,嬷嬷把谁藏在家里了——”
话音未落,走廊响起了嗒嗒嗒的脚步声。我暗道不好,苏月已经朝我这里走来。凭苏月的警觉,再加上张嬷嬷一慌神,指不定待会儿就把我给曝光了。我连忙要逃,这屋子后面有一扇天窗,我可以从那里爬出去。但这窗子太高了一些,一天前我还能爬出去,但是到了此时却麻烦了——我已经变成了娇滴滴弱柳扶风的女人,哪里能爬的上这么高的地方?!
正当我把脑袋伸出去,脚还在桌子上用力的时候,苏月已经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我倒要看看嬷嬷您藏了个什么宝贝——哎,你爬窗子干什么呢?我又不是狮子老虎,不会吃了你。”话音未落,我只感觉肩膀一沉,便被提溜了下来。一扭头,撞在一张张扬艳丽的脸上。
苏月,我的妹妹。十七岁的少女,最好的豆蔻年华,她集结了倾纶夫人的美艳和苏将军的刚毅。二者一相集合,便形成了她特有的跋扈和骄傲。
这张脸,和我有五分相似。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她忽然松了手,我便“扑腾”一下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摔得我龇牙咧嘴。
“小公子,小公子你没事吧?”张嬷嬷连忙冲了过来,手忙脚乱的将我扶起。触碰到我的手时,我察觉到她惊讶的表情。现在不能解释,我只能握了握她的肩膀,示意她平静。
“什么小公子?这明明是一个小姑娘啊。”苏月捂着嘴笑了,用手戳了戳我的脸颊:“哎,不对啊,小公子应该是苏若云那个混小子,什么时候变成她了。”
张嬷嬷连忙找了个理由解释。大约是我是她本家的孩子,又因为我上面曾有好几个姐姐。按照习俗,便称呼我为“公子”。
苏月听罢捂嘴笑了起来:“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却偏偏称呼她为‘公子’,连衣裳也给别人穿男孩子的,这不是折腾人吗?”说着她用手戳了戳我宽大的内衬,“还好我及时刹住了,没有把你从窗台上摔下来。”
我傻呵呵地笑了两声,给张嬷嬷使眼色,赶紧把这个活阎王给送出去。张嬷嬷心领神会:“小姐,咱们出去说吧,这孩子最近生病了,在我这里修养呢。您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
“生病啦?”苏月忽然伸出了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顺手摸了摸我的颈子。“好多汗,果然生病了。”
冰冰凉的手掌,特有的女孩子香气,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我越窘迫,她便越开心:“哈哈,脸还红了!行了行了,那我不逗你玩了,我先出去和张嬷嬷聊天了,改天再找你玩。”
改天?!我求求你可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