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忘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已经很多年都未曾想起，一个人武功越高，身份越为显赫尊贵，举手投足间势必更加孤标峻节，格调超然。一些无处下作的招式伎俩便不屑使用，而多少名门大派的高手往往就败亡于此，他们自持贤身贵体，德高望重，最终成为被以弱胜强的绝好例子。
江湖搏杀并非习武斗技，生死一瞬间，有的人会忘记手上紧握的神兵利器，有的人则会利用所有可能的东西来殊死相拼，哪怕是一双筷子，一根针，一柄锄头。
他曾见过一个功夫稀疏平常的寒门弟子，用一根烛台插瞎了一名武功远胜于他的名家高手。因为在那位高手眼中，一根小小的烛台根本不配用来跟人交手，可那名少年没有忘，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邱忘怀的长袍已然破烂不堪，那山魈王嘴里还紧咬着一片衣袖，邱忘怀冷哼一声，手一挥，将长袍脱去，窄袖浅蓝的劲装凸显了他依旧精壮强悍的身形。
山魈王怪叫两声，扑袭而来，邱忘怀已瞧出这怪人出手虽然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是一类高深的道家武功，神有形无，意在招先，只不过他人皮兽心，凶狠残暴，原本是仙风道骨，飘然若仙的道派武学，竟结合撕扯抓咬这般野兽行径的攻击方式，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得到两者是如何结合的。
邱忘怀见势竟未躲闪，反而跟进两步，跟怪人抱在一起，他四肢紧缚环绕怪人的关节穴位，任他势大力沉，却是无法撼动邱忘怀半步，此乃贴身短打功夫中的“粘”字诀。
怪人手脚受缚，血盆大口骤然咬来，这自然是中了邱忘怀的算计，否则他岂会给这“猛兽”如此近身良机。
那怪人突然间，只觉嘴中被塞入一物，可力已发出，再难收回，牙关紧咬之下，口中之物登时破碎，原来起先邱忘怀脱去长袍之时，在手里攥了一块石砖。
那石砖也是坚硬之物，竟然生生被咬得粉碎。那怪人眼冒金星，嘴里渗出血来，想来也是疼痛无比，身形稍滞时，邱忘怀运劲将其摔了出去，砸进一堆废砖烂瓦之中。
随即脚不停，手不止，飞身闪至之前被钉在地上的那只山魈尸首旁，抽出了自己的单刀。邱忘怀杀性尽显，脸上浮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老夫已多年未曾有过这等兴奋的感觉了。”邱忘怀仰头看向地宫天顶的大洞，月光包裹着他，照映着手中宝刀熠熠生辉。同时，那山魈王从废墟中一跃而出，嘴里还咀嚼不停，似乎已将那块石砖咬成粉末吃了下去。
农闻雨与宁听袖二人互为依靠，多用门中迅捷刚猛的白虎腿法，已然解决掉十多只鬼脸狒狒，剩余的则都躲入黑暗之中，仇视着两人，不断发出怪叫嘶吼。两人趁这一空当，向邱忘怀看去，担心他受到围攻。放眼看去，只见老前辈手持单刀，站在月光之中，威势涛涛，赫然直对山魈之王。
那怪人见邱忘怀伸出一手嘲讽自己，勃然大怒，纵身起时溅起尘土飞扬。邱忘怀冷笑一声，夕寒刀法应运而出，一招“月照独松”飘逸挥洒，借着月光之威，亦有颠覆朝阳之感。那刀光倾泄间，似乎将月色化作寒芒射出，宁听袖两人看得痴了，都忘记众人此刻还身处群兽环伺的处境中。
刀气纵横，冷月寒照，那怪人虽然亡命凶残，可邱忘怀利刃在手，肉体凡胎如何抵挡，只能闪避迂回，伺机而进。邱忘怀得势不饶人，一招“皋月流离”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刀鸣之声，如风贯耳，扰得怪人脑中嗡嗡作响。
眼见寒芒已至，怪人双掌击地，不知是神力磅礴，还是内功深厚，脚下碎石废木激荡而起，四面八方弹射而出，与那刀气碰撞抗衡。两人隔着数丈之远，遥相互击，震得整个地宫都抖动起来，灰尘漫天，墙上斑驳藤蔓尽数脱落而下，不少断柱石壁再遭大难，东倒西歪。邱忘怀内息催至极限，刀势更盛，步步相逼，迎面而来的乱石尽皆化作粉末尘埃，待到怪人攻势稍弱时，他中路直进，刀尖迫近，当即就要将山魈王枭首诛杀。
山魈王突然一改兽性狂乱姿态，四足改为双足，站立起身，两掌浑圆成盾，真气牵引下，刀气偏转，击中其身后的高墙，发出轰然一声巨响，似乎山体都被削出一个大坑来。邱忘怀手中真气外泄，差点拿不住刀，只觉得手臂一时间不受控制，发不上力。邱忘怀急切间退了两步，喝道：“哼哼，好个玄门高手，这下不再装神弄鬼了？”他已清楚，这位怪人必是道家玄门中的隐士高手。
只见那怪人痛苦万分，似乎忆起什么，抱头倒地，吱哇乱叫，邱忘怀见状心思急转，他料想此人定然是受过重大打击，神智失常后不知怎么竟然和野猴同吃同住，渐渐人心丧失。刚才生死时刻，条件反射之下，使出了一招精妙绝伦的移花接玉功夫，化解了邱忘怀势在必得的一刀，其深湛的功力也是让邱忘怀叹为观止。
这一遭邱忘怀已然明白，此人若非心智失常，武功还在自己之上，不知是英雄相惜，还是觉得胜之不武，那刀生生停在空中，还未砍下。而这时，黑暗中那些“残兵败将”哀嚎而来，围在了怪人高手的身边，高大者用身躯挡护首领，瘦弱者有的摇尾挠腮，有的跪地磕头，再没了刚才的凶狠。
此时宁听袖和农闻雨二人也赶到邱忘怀身侧，三人看着眼前一幕，甚是震惊。
宁听袖叹气道：“这帮畜生竟然也会忠心护主。”
农闻雨低声道：“终究是一大祸患，不妨就此除去。”他看向邱忘怀，虽然自己态度摆明，也还是得听前辈决定。
邱忘怀心中犹豫，他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对律令法规依然坚守，如果他们十恶不赦，不管是人是兽，也该将他们除去。可如今不过是偷盗了一些美酒，如若这个山魈王真有害人之心，那么那群押运护送的柳林酒庄弟子早就惨死在夜里了。
宁听袖说道：“它们未伤人命，只不过苟且于此，便不能活了么？”她一言既出，农闻雨心里生出几分惭愧，他原非嗜杀之人，但做过几次佣兵的花红委托后，对江湖上一些打打杀杀你死我活之事也见得多了，心性难免变得冷酷。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身边的同伴，虽然并不熟识，很多人甚至不知姓名，不管自己医术如何高明，不少人依旧默默死于荒野之中，尸首被寒鸦秃鹫分食，医者仁心也逐渐冰冷。
邱忘怀淡然说道：“生死片刻之间，你死我亡本就与人无尤，可现下它们不再还手，摇尾乞怜。老夫从不自诩侠义，也没什么恻隐之心。可按照律法，它们本无必死之理。”
农闻雨看着这群面容丑陋的鬼脸，杀气平复，说道：“前辈说的是，往来猎户农夫也曾说过，此山间并未有过凶猴伤人之事，一些山魈精怪的传说，古已有之，也并非它们之过。”
“这人一看便是遭逢大难，所以失心反常，我们不如将他带回，好生医治。”宁听袖看着地上那名痛不欲生的首领，医者之心难免动容。
“我等外人，又如何知道他的心意。”邱忘怀沉声道，“世间烦杂不胜其扰，以这位高人的武功见识，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却待在这等废弃地宫中，多半他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宁听袖心头一凛，似乎在这野人前辈上看到了自己，她从小就被怀疑生了怪病，行为古怪，多遭人白眼，受惊欺辱，甚至家人亲朋都对她敬而远之，人性悲凉莫过于此。
她眼圈一红，竟然朝着那群鬼脸狒狒拜了一拜，说道：“我们闯入这里，只为寻得失物，情急之下......”宁听袖说到这里却再讲不出口，她看见满地的山魈尸首，虽说刚才性命攸关，可他们打死打伤数十只山魈已是定局。她原非心善之人，此刻也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太过虚伪，也管不得那群野猴听不听得明白，就此打住。
农闻雨鼻头一动，转身看去，宁听袖和邱忘怀也听到声响，三人循声瞧去，只见一群野猴山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各自拿着什么东西器物，有的前后搬运，有的揣在怀里，有的拖在身后。它们将收敛偷盗而来的诸多物件一一摆在三人面前，火炉器具，岐黄丹药，道袍衣冠，古玩字画琳琅满地，堆成一座小山。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已明白这群山魈的意思，它们想用这些“宝物贡品”换得首领性命。而这时，有几只体型瘦小的山魈，吃力的高举一物，缓缓走来，邱忘怀见状不免好笑，那是一只散发着酒香的铜牛。
他侧眼看向那名山魈王，觉得他非人非兽，不知悲喜。此高人融入兽群，反倒成了首领，自己成为山魈王的同时，也统辖管教了这群山精异兽，教化训诫，虽然时常下山打打秋风，但绝不轻易伤人害命。想来它们常居此处，废墟之中不少丹药鼎镬，神像碑文，道家风骨遗存之物。它们有样学样，对一些道派器物也感兴趣，或者说是为了讨首领开心，因此各处搜罗。而这只铜牛腹藏玄机，山魈嗅觉超常，自然觉得这是难得的宝物，是以那夜趁众人熟睡，偷偷运回。
邱忘怀想念此处，已是豁然开朗，他也不愿惊吓那群野猴，刀光闪烁，快得看不清，瞬间已将铜牛腰腹间划开两道口子，伸手一掏，将两坛龙等老酒取了出来。
那群山魈见到此番举动，皆是诧异好奇，但又不敢离得太近，隔空观察打望，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邱忘怀对着二人说道：“失物已取回，我们这便回去吧。”他刻意而为，留下一坛，准备回去交付丁六两，已然想好如何解释。
农闻雨，宁听袖闻言，正准备随行离开，忽见那堆“贡品”之中有一株异宝，形是红花白朵，肉是晶莹剔透，是一朵极为罕见的藏花雪莲！二人虽然相助邱忘怀，但也身负师命，现下门中药材紧缺，更莫说这株稀少无比的雪莲了。
二人端详沉思片刻，大饱眼福之后，对视一眼，没有拿取，径直跟着邱忘怀离开了地宫。
“师妹，你觉得那名怪人前辈当真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么？”
“他心智失常，行为怪异，这只是在我们眼中罢了。也许对他而言，此间才是清醒豁达的隔世宝地。”
宁听袖心境透彻，听着山林间低沉的兽语与摩挲的风声，再不觉得害怕心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