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名叫花宾,总是系着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显得花枝招展。他娇柔的外貌和他对书本的爱好好像是相符合的,但他又没有足够的耐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只能在目不识丁的农家子弟面前卖弄一些之乎者也,到了真正的文人墨客中间——比如他常与本地大财主周家的少爷周伦湘谈天说地,此时他就相形见绌了。非要说他有什么特长的话,大概是他在照顾动物方面有颇高的天赋和极大的包容心。
蒋家是本地大财主周家的佃户,没有资格给周家养骡马,也养不起黄牛与水牛,亦没有足够的技艺豢养娇贵的羊群。蒋花宾早年是给周家公子陪读的书童,凭着这层关系,花宾成年后捞到了一份养猪的工作。
花宾的父亲早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在烹饪菜肴方面百里传香,他烹制的猪肉据说曾为县令和洋大人都赞不绝口,这也成为蒋家许多年吹嘘的资本。每当逢年过节,周家的管家和账房先生到花宾的猪圈里去挑猪,几个粗汉从猪圈里那一群瑟瑟发抖的牲口里挑一只最肥的出来,任凭它惨叫着被拖上案板,割喉切颈,取肉放血。碰上个技艺精湛的杀猪匠,就算前世积德,一刀了结了,没有太大痛苦;要是碰上个技艺不精的毛头小伙子,东一刀,西一刀,直闹得猪浑身烂肉遍体鳞伤,嚎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花宾只能把脸侧过去,暗中垂泪。
花宾说:“猪是牲口里最苦命的一种。其余的牲口,虽然都免不了要做人的奴隶,但终归还是有些体面的。马是富贵人家的宠儿,自有它浴血疆场、奔驰南北的任务;黄牛、水牛、驴子、骡子可以耕田犁地,拉车运货;狗可以看家护院,也能热暖人心;鹿有鹿茸产出,羊有羊毛供奉;因此它们都有了免死金牌。唯有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每天在圈里吃喝等死。这难道是猪的过错吗——猪是牲口中最聪明的,只是我们从来不给它机会而已。”
可惜他无法更改这一切。
很少有富家公子像他一样无欲无求,不吃烟不吃酒,连荤腥也很少沾,只吃清粥窝头,过年时加上两块白面馒头,就算是年夜饭了。如果再奢侈一点的话,来两根生黄瓜,再来几枚水蜜 桃就足矣。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多读几本书,多见一些动物,多欣赏一点高雅的音乐。他十岁时第一次见到马戏团的风采,之后就再也看不到那些野生动物,也见不到光鲜亮丽的少年了。他剩下的兴趣爱好只有好好照顾猪圈里的这些猪。
猪圈曾有一只“落脚猪”——这是猪倌们对生下来体格羸弱、不易存活下来的猪崽的称呼,要被杀掉,被花宾硬保了下来。它不是因为身材瘦小而被评定为落脚猪,恰恰相反,它在一众兄弟姊妹中显得格外强势,因为过分凶猛而被评定为“落脚猪”。在猪崽生命的最初阶段,小猪们会通过相互格斗来确立地位,强壮的小猪可以霸占奶水最充足的奶头。这种习性的稳固会伴随小猪直到它们断奶。而这只强势的小猪即是最具统治地位的那一头,它和其他白净的小猪不一样,而是一身隐隐约约的虎皮斑纹,不细看还以为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西瓜。直到小猪到了断奶的年纪,该给小公猪们剪牙了,轮到它时,它挣扎尖叫,一口咬住花宾的指尖,花宾当即淌下泪来,家丁们抄起斧头要来结果它,被花宾伸手拦下。
从它身上小西瓜似的花纹就能看出,它是一只有着野猪血统的混血儿。在乡下,小猪的生命往往得不到保证,像蛇、黄鼠狼、赤狐这些食肉动物自不必说,在野地里出现最频繁同时也是危害最巨的动物——野猪,在祸害它们的亲戚时毫不心慈手软。山上的公野猪闯进农舍的猪圈中来拐跑雌猪的事屡见不鲜。像这样儿的混血儿一般会被立即杀掉,因为长大之后会性情过于暴烈,难以控制。
为了给这只小野猪开小灶,花宾每天懒做针线,用一下午的时光去野地里挖掘植物的块状根茎,在溪边捕捉蟾蜍和蝾螈,给它改善伙食,同时也免去了它剪牙的痛楚。一岁龄的它已逾八十千克重,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傲人的事了——一只猪一岁出栏时能有一百斤,就已经是合格了。花宾实在太喜欢它,用一斗米的价格,问账房先生买下了这只小野猪,作为自己的宠物保留了下来。
小野猪长得肥肥大大了,花宾的父亲便把正在读格林童话的儿子叫去促膝长谈:“它已经这么大了,不能再作宠物了。你可以换个爱好,你养的那些獾就不错嘛。”花宾不肯妥协:“人家养猫养狗就可以,为什么我养猪就不行?再说,同样是牲口,牛羊骡马都能终老,为什么春天的猪就看不见冬天的雪?”父亲耐心地解释道:“人分三六九等,各做各的行当,牲口也是如此。牛要耕地犁田,骡马要拉磨背车,鹿有鹿茸售卖,狗能看家护院,猪生下来就是为了吃的。它没有其他的用处呀。”
“我们走着瞧,”花宾合上书本,推门而去。
生活如果就如此平淡无奇地过下去,花宾可能会继承家族的事业,作为一名猪倌儿故乡终老一生。他是个勤恳的人,没有太大的花销,加上他又是个小富即安没有远大志向的人,这本该是云淡风轻的一生。但当那些老鼠从明里暗里钻出来时,就给花宾的人生强行增加了一个拐角。花宾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如从前一样的鼠灾——旱灾又逢鼠灾,大概今年的收成不会很好,米价又要上涨了,他最大的顾虑是不知来年能否还能吃上几碗细粮。
但这次的老鼠不似平常。它们并不挖门盗洞去劫掠粮食,而是三五成群漫无目的地游荡,啃咬器物,甚至相互厮打,并不规避狸猫和野犬,一如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一般。
英伦三岛的无敌舰队用炮弹轰开了东亚的大门,以这里富饶的物资向他们那弹丸之地不断输血。不过好像也并非全是害处。娇生惯养的英国人不能忍受这里贫穷、落后的生活方式,简陋的茅草屋,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砖瓦房,遮风避雨堪堪而已,至于风雪寒热、蛇虫鼠蚁、卫生条件,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而经过这些欧洲人十来年的经营,港口的面容竟焕然一新,一派繁华风貌。英国人最引以为傲的城市卫生系统——下水道,只是一二年的时间,他们就在这里修建了完美的下水道系统。所有的垃圾和排泄物都不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通通转入了地下,清爽洁净。
当港口的居民享受了十几年这卫生系统的福荫后,某一天,一只漆黑的老鼠从下水道阴暗的管孔中爬出,无人在意。这小东西湿漉漉的皮毛随风尘吹干,娇小身躯上携带的无数病原体便散去四面八方。在这一片繁华的底下,垃圾与脏物堆积处,被这些腐烂食物的味道吸引来的老鼠正以几何倍数增长着,这腐臭的温室催化着他们繁衍生息。起初可能只是几只从欧美大船上跑下来的病鼠——它们没有猫狗的容颜,得不到人的青眼,不能进入动物园,便与本地的大耗子结为同党,珠联璧合,一来二去便逐渐壮大起来。
在日常生产劳动中接触到的所有动物里,花宾最厌恶鹅。那是财主家饲养在他们私家湖中的家禽。这些鹅常仰仗着数目众多,追着花宾啄咬,慑于财主少爷威严,花宾幼年打不过,长大了不敢打,这或许埋下了他日后对鸟类的共情远不如对哺乳类深厚的种子。偶有一次,花宾看到一只大白鹅在追打一只瘸腿的黄鼠狼,本着“温血哺乳动物应当互相帮助”的道理,花宾走上前对鹅轻轻踹一脚,给黄鼠狼争取时间逃离,结果这不服输的鸟儿是出乎意料的倔强,居然膨胀起一身羽毛、伸长了脖颈来同花宾较量。换作一个平常的乡野男孩,随便撸起袖子就能把这只鹅焖熟了做烧鹅,而花宾的表现就像刚落轿的大姑娘,闷着脑袋一门心思逃,完全不敢回身应敌,身上的长衫被鹅啄出两个窟窿。
花宾为此就记恨上了这只大鹅。他是个怯懦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在半夜里摸着黑起床,叫来了他的死党,邻居林氏大哥——他替花宾做了脏活——用一张狗皮包住鹅,任凭它挣扎扑腾,不予理睬,一把丢进河里去,随河水把它带到哪里去。
鹅不知道它被水吹出去多远,即便它挣脱开兽皮的束缚,被人为扭伤的脚蹼也令它不能自救。直到昏黑的夜在昏昏沉沉中过去,它才循着晨曦的阳光找着一处落脚点,一步一跌地上了岸。它笨拙、臃肿的躯壳在湿滑的鹅卵石上站立不稳,趔趄打滑,摔得翎羽凌乱飞舞,一副狼狈相。
它浑身被疲惫和饥饿的空虚 感所包裹,迫切地需要休息和食物,然而它浅黄色的嘴壳在溪水中徒劳晃荡,寻觅不到可以果腹的鱼虾,只有一些难以下咽的墨绿色的苦涩水藻。
它远离了村寨,回到了千万年前它先祖曾经活跃过的大自然母亲的怀抱。这里地处江浙沿海,气候温暖宜人,丰饶富庶,其自然环境也是温和湿润的丛林环境。仅有的平坦地域早已遍布农田,每年长出数不尽的粮食奉送给朝廷;余下的区域则是被层层溪流浸润成泥泞黏稠的土地,硕大的红树和灌木丛由水分充足的泥土中拔地而起,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繁茂林野,犹如大自然的一头秀发,温婉秀丽。这样多的养分自然滋养着除人外的诸多生灵。
大白鹅在饥饿的驱使下离开了让它天生感到亲切的溪流,一瘸一拐地走进无数枝干藤条相互缠绕的丛林,就像钻进一张藤蔓编织成的大网。它期待着能找到一两颗熟透了落到地面上的果实,或是一些不会飞的昆虫,打打牙祭。
走了没有几十米,它听见背后传来几声尖锐的咳嗽声,就像过去在农舍里东跑西窜的老鼠一样细微却真切。相比于孤傲的公鸡和忠厚的鸭子,鹅相较之下是警惕且勇敢的,故此它敢和远大于自身的蒋花宾搏斗。它回头观察,但身为鸟类的它本身的视力并不出众,密集的藤蔓编制成的大网又阻隔了阳光的渗入,令它捕捉不到咳嗽声的来源。
周遭的草叶摇晃声窸窸窣窣,中间的间歇愈来愈短,频率愈发密集,它甚至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已经在步步紧逼,其脚步声沾着水,踩在泥地上有水分被挤压出来的拖沓声。这让它愈来愈恐惧,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捕食者最是可恨,找不着方位,看不见对手的形状,毫无头绪,找不出应对策略,让鹅焦头烂额。它能做的就是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被人为扭伤的脚蹼这时更加力不从心,被坚硬的石子划伤了脚杆、被枝干缠住翅膀,也无暇去顾及,只一门心思向前逃,在积蓄了污水的水塘里一个踉跄,半个身躯跌进脏水里,污染了一身的白毛。
背后的掠食者抓住机会,一个猛子扑到它的脊背上,被它激烈挣扎时像烈马摔下骑手那样摆脱了束缚。大白鹅凭着旧日里与邻村公鹅争夺伴侣时的凶狠劲,借着最后一点外厉内荏的空架子,转身迎敌。
它定睛观察,才发觉面前的掠食者是一只耗子样的小动物。身体湿漉漉的,紧实的皮毛因潮湿而结成一绺一绺的,圆滚滚的小脑袋上突兀地扎着一对天正无邪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细长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浑身呈深褐色,样子乖巧可人,看上去和黄鼠狼没有多大区别。
大白鹅恢复了胆气,高昂脖颈鸣叫着前来追逐——就像从前在大院里撵打黄鼠狼那样。
那只耗子样式的掠食者一声不吭地转身逃窜,灵巧的身躯奔跑时上下跃动幅度极大,让人啧啧称奇。一般来说,黄鼠狼要进鹅窝作乱,最怕的就是与鹅在水中拼搏。生性倔强暴脾气的鹅会纠集成群将势单力薄的掠食者按进水中捶打,凭借自己熟知水性的本事以抵消食肉目在爪牙上的优势。而此时这只青涩的食肉动物却正向那发源自青割河的溪流中逃去,更坚定了大白鹅穷追猛打的念头。
待它追到水中,那耗子样式的小崽子便顷刻间消失在清澈的溪水中。待它重新浮出水面时,便带来了七窝八代的兄弟姊妹。看得出它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崽,其父母——那些颜色更深、身材健硕像狗一样的动物,在水中游动自如,迅捷灵动不亚鱼类。不等它向岸上逃窜,这些食肉动物已经从水下一跃而出,跳到它的脊背上,张嘴咬住那传声筒般的脖颈,逼得它只能发出如重病人垂死哀嚎般的嘶哑叫声,不久这点声响也为水波所淹没。
这是一群江獭。是本土的食肉动物。不像体态威仪的豺狼虎豹,它们行踪较为隐秘,又不能远离水源,与人的冲突不大,因而不像陆上的亲戚那样臭名昭著。尽管它们同狼一样,处于食物链金字塔的高端,但它们掠食的是水中的鱼虾,偶尔上岸吃些蜥蜴、兔崽,与追逐牛羊的大型猛兽们似乎不是一丘之貉,避免了人间恶名。
农夫是不会替鱼虾担心的,他们只会保护自己的耕牛和肥猪。除了渔民会憎恶江獭外,其他人也找不出这些动物的什么罪恶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活跃于此的江獭群落同城里的人一样,也为病魔所侵扰。它们远在郊外,又不像矫健的虎豹那样喜欢游荡于村镇周围偷窃家畜,按说不应当染上恶疾。然而它们最终还是败于大自然的馈赠——那些顺流而下的老鼠尸体,是无比的诱惑。每天要辛辛苦苦去捕鱼捉蟹,还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等候那些鬼机灵的水鸟上门,都是件苦差事,这种自来的衣食,没有哪只食肉动物禁得住。小崽子还记得那时的幸福岁月,就像瀑布一样,无数的老鼠尸体顺着溪水飘来,在人看来是件诡异的事,对它们来说可谓逢年过节。平时捉到鱼,它也为年长的兄弟姊妹所欺侮,吃不上一口热乎鱼肉,父母都无暇顾及它——不能指望这些猛兽之间还讲究血脉亲情。当江獭崽子成年后,便会成为其父母的竞争对手,感情存在过的痕迹荡然无存。唯有那些时日,作为族群中最弱小者的它才能顿顿吃得满嘴流油,胃里积蓄了满满的鼠肉。
没有哪只食肉动物能聪明到,去分辨这肉中所含的病菌。它们远没有这样的智能。当獭群饱餐了几顿鼠肉后,往日夕阳西下时群獭聚集在水面上引颈长嚎的景象转变为了一片尖锐的咳嗽声,往日矫健的食肉动物成了一群东亚病夫。其在水中游动的速度也愈发迟缓,有时那蠢笨的鲇鱼在水底轻轻搅动几下,让河底的淤泥散开,形成一道障眼法,群獭便束手无策坐视其逃之夭夭。换作以前,它们直接憋住一口气越过污泥穷追不舍,现在哪怕多在水底待一分钟就会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它们当然不会把这样的毛病归咎到那些香甜的老鼠肉身上,如还有死老鼠漂来,它们仍然会来者不拒。
当年肆虐欧洲的鼠疫如今又在这远东边陲之地卷土重来。这竟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是几乎在一瞬间就爆发了,并不仅仅是野生动物受到影响。先是许多大牲口出现萎靡不振的状态,如散养的牛马驴骡,接着是鸡鸭鹅开始丧失生命力,最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接二连三地病倒。
财主家的高墙大院好像阻隔了病魔的侵扰——他们衣食无忧,有足够的余粮去养猫,也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患病的老鼠在视死如归进入财主大院时,未等发病就被猫吞进了肚子里。
除了猫,生命力顽强的猪对鼠疫病菌也有较强的抵御能力。猪对老鼠肉也情有独钟,花宾似乎也在幸运儿之列,他打开猪圈的门,他豢养的猪便把老鼠挡在外头。
他思考,往年的老鼠虽然也有,但通常不至于数量如此之多,因为它们的自然天敌会把它们的数量抑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其中包括狸猫,狐狸和野猪。尤其是野猪,为了寻找老鼠、田鼠,野猪群常常把农田重新犁了一遍。在不常翻耕的土地上,鼠类常泛滥成灾,而只要野猪一来,任何一个鼠洞都不会被遗漏掉。结果使许多大好农田变成了荒凉的凹陷地。可今年大旱,由于土地干硬,没有一位农民抱怨野猪的危害——它们无法在这样硬实的土地上拱掘,庄稼作物因此得以幸免,老鼠和田鼠也因此得以壮大。
花宾却因此而受益匪浅——他终于为他的小猪找到了一份工作,终于把许多猪从屠刀下拯救出来,把它们赶到了满是鼠洞的耕地上,让它们随意捕食。满足了猪的口腹之欲的同时,也减轻了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