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大风。
月光打在在水坑之中,映照在石墙上,供给着混沌中唯一的光亮。
臧不顾执伞,在巷中穿行,步伐愈来愈快。
身后是皮靴踏在水中的响声——逼近着。
五十步。
哒,哒,哒,哒……仿若死神的低吟。
四十步。
巷子很长。
深不见头。
臧不顾开始干呕。
三十步。
臧不顾的身体忽然剧烈发颤,气息紊乱,脸色惨白。
十步。
轰——隆——
惊雷划破天际,一瞬间点亮了夜幕。
两人同时停步。
他们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巷子尽头的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剑客——一个没有脸的剑客。
又是一道闪电,臧不顾这次看清了剑客的模样:一身聂隐服,黑袍黑靴黑披风,手泛铜色,执剑静立。至于没有脸——是无脸面具。但依旧让人惊奇,因为这种面具一旦戴上,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而且剑客的周身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磁场。没有活气,让人看一眼似乎就要沉沦于死寂之中。
“来的是二门主吗?”跟踪者出声。闻言,不顾有些诧异——这声音竟然是一个女子发出的。只见她戴着短帘帷帽,黑纱盖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白皙的下巴,冷艳非常。
“敢问千机门是来杀人的还是来保人的?”见面前剑客不应,女子继续问道。
过了许久,女子身后的黑暗中突然有人轻叹一声:“行了,念淮。既然是千机门的二门主亲临,那还是走罢。”
“可方九……”
“方九的事情,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相信我。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打草惊蛇。”女子正欲说话,却直接被黑暗中的男人打断。于是她看了看臧不顾,又看了看无脸剑客,好像一下子泄了气一般,垂头转身,隐没在了黑暗中。
半炷香后,待女子走远,无脸剑客转身,同样离开。
巷中极静。
臧不顾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
“喂喂。”不知从哪来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臧不顾猛一激灵,连忙回头,却见是先前客栈中与她喝酒的小姑娘,不过如今完全没有醉酒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
“你没醉?”臧不顾疑惑道。
“当然没有……只是喝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来没带钱,就想着暂且装醉思索一下对策。没想到你人这么好……嘿嘿,结了帐还送了我把伞。不过没带钱是真的,下次我肯定还你。”小姑娘笑了笑,“我叫孟君吟,‘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君吟,你要是有空可以来姑苏千机门找我,我还你钱。”
臧不顾愣了愣,孟君吟则不管他听没听清,转身摆手就走了。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臧不顾喃喃地念着这句诗,“真巧啊。”
说着,臧不顾抬头,看着雨中朦胧的月。
月光照拂在他的脸色——满是从容,先前的惶恐一扫而空,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接着嘴角微微上扬,自顾自地笑了笑。好像就是在一瞬间里,立刻换了一个人。
“虚张声势,瞒天过海。呵,什么千机门二门主,一个小姑娘罢了。”
第五日 入暮 司徒府
“两位是哪家的公子?”
“不是哪家的公子,却是你们小姐亲自邀请来的。我叫雷枭,镜霜城的,这是我师弟李玄堂。”
“哦哦,就是那日在听雨楼舞剑的那位少侠吧,快快有请!”
在房中躺了两天后,二人伤势已好了大半,闲来想起司徒亦雪的邀约,雷枭便火急火燎地拉着玄堂赶赴司徒家。一进门,入目的尽是雕梁画栋,房屋鳞次栉比,都是上好的红木所制,足见家大业大,真不愧为洛阳第一世家。
“两位,小姐有请。”刚在大厅落座,便有家仆来唤两人前去。
“多谢!”
在家仆的引领下一路来到后院花园。假山奇石琳琅满目,各种稀奇花草目不暇接,都是世上难见的珍品。司徒亦雪着一身红色拂月长裙,端坐于凉亭之上,清雅脱俗,端庄大气。背后站了一个青衫鹰眼剑客护卫,正是左寒秋。
“两位,就是这了。”家仆把路带到,随后离开。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雷枭一见左寒秋,想起那夜鏖战,心中登时窜上了千丈怒火。一怒之下,正欲拔剑,所幸玄堂眼尖,伸手拦住。
“你想干什么?”左寒秋皱眉,沉声问道。
“我想干什么,你心里清楚!就因为你们这些混蛋,我和我的兄弟们差点死在两天前的那一夜了!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想干什么?”
“什么两天前的一夜?”左寒秋看着满脸怒容的雷枭,更加疑惑。
“雷少侠幸许是弄错了,这几天左先生一直待在我司徒家府上,从未外出过一步。”司徒亦雪见气氛不对,赶忙说道。
“你们见到谁了?”左寒秋眯了眯眼。
“詹穹、侯轻,还有一些‘天元’的人。”玄堂道。
“什么?侯轻!”左寒秋惊呼,同时心中暗道:詹穹这个混蛋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玄堂见了左寒秋的反应似乎是相信了他与两日前的事情并无瓜葛,于是安慰了雷枭一番。雷枭听完也恢复了些理智,抱拳向司徒亦雪致歉后与玄堂一同在凉亭上落座。
“左先生,你先下去吧。”司徒亦雪说完,左寒秋默默离开。
“不知司徒姑娘今日找我两个所为何事?”玄堂问道。
司徒亦雪思索片刻,才道:“诉段往事,送件旧物。”
“请讲。”
司徒姑娘点了点头:“两位可曾听闻剑王谷?”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派,曾一度隐世,因谷主天荒祖师浸淫剑术不可终日,而令小人掌权,逼走不少谷中名剑客,包括如今的‘剑鬼’百里寒锋、弈剑阁阁主段千秋,后与‘青龙堂’狼狈为奸,为虎作伥,狙杀武林豪杰。为重振武林风气,‘剑仙’武绝城应白渊要求,与楚清潇、百里寒锋、段千秋等当世顶尖的剑客一同挑战剑王谷,击败十五道剑阵,斩尽奸邪,后武绝城以七剑破了天荒祖师悟了一生的剑术,致其走火入魔,后被合力斩杀。从此剑王谷式微,逐渐消匿于瀚海云烟之中。”玄堂沉声道。
“不错,”司徒亦雪赞同道,“不过你可知‘剑王谷’为何曾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派’?”
“不知。”玄堂摇头道。
“因为一本‘九剑录’。”司徒亦雪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剑王谷’中公认的剑术第一人并不是谷主天荒祖师,而是昔日天武殿所排的‘天下武学十二宗师’之首,秦恨。剑王谷最早由九位剑术高手共同创建,他们各有一独门剑术,依次为儒剑诀、侠剑诀、帝剑诀、弈剑诀、孤剑诀、煞剑诀、怒剑诀、释剑诀、疯剑诀。传闻练成一门便能成为万中无一的武林高手,而这秦恨竟是将九门全部学会,惊才绝艳,可见一斑。后九位剑客临终前都将自己的剑法写下,并称‘九剑录’,意欲造福后世,怎奈世事无常,‘九剑录’不知何时遗失,而此时秦恨早已出师,无处寻找,只得作罢。
“不过秦恨晚年曾与白渊有过一面之缘,传了他儒、侠二剑诀,并告诉他自己已为九门剑术找好了传承人,不必担心。事后白渊因更喜枪术,遂重写儒、侠二剑剑谱,分别交与好友武绝城与其先师萧天承,拜托他们再找传人。
“其中萧天承曾将‘侠剑诀’拿与雷家第一高手雷遁尘一窥,雷遁尘苦悟半载未有半点所获。正值自己的孙子雷枭来到此处玩耍,他便随意传了雷枭些口诀。却不曾想十几年后这雷枭一朝得悟,竟是小有所略。”言罢,司徒亦雪舒展黛眉,眼中含笑,看着雷枭。
“我?”雷枭疑惑道,“我什么时候会这‘侠剑诀’的?”
“便是当初我抚琴时你在高台上所舞。家师萧天承临行远游前将‘侠剑诀’剑谱交与我,并告诉我不久它就会迎来自己真正的主人。那日我观雷少侠之剑豪气云天,侠情立显,与师父描述的并无分毫差别,定是‘侠剑诀’!今日,我就把这‘侠剑诀’赠与雷少侠,望辛勤研习,莫要辱没了它的名声。”
听完,雷枭先是一怔,接着喜出望外,连忙接过剑谱:“多谢司徒姑娘。”
“无妨,这是你与它的缘分。”司徒姑娘笑道,“只是其中奥妙纷杂,若是一时难以通悟,不必强求,可自从本生剑术学习,融会贯通,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敢问司徒姑娘可知道除却白渊习得的两门,其他七门秦恨分别传给谁了吗?”玄堂问道。
“嗯……”司徒亦雪抿嘴思索道,“‘孤剑诀’是百里寒锋,‘弈剑诀’是段千秋,其余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多谢司徒姑娘。”
“无妨。”司徒亦雪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厅堂吧。”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雷枭、李玄堂也紧随其后,进了厅内。
“那么,就祝雷少侠与李公子早日登临一流剑客之列了。”
“一言为定!”雷枭笑道。言罢,三人在同一桌上落坐。很快,晚宴开始,什么果汁龙鳞虾、锅贴金钱牛肉、鸡茸酿竹荪、芙蓉海参,什么雏凤凌空、玉珠双珍、玉鸭舌掌、凤巢三元、清汤琵琶虾等等等等一道接着一道上上。
雷枭看着一道道佳肴,不禁垂涎欲滴,因而待司徒姑娘一宣布开宴便大快朵颐起来。李玄堂与司徒亦雪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都是不由莞尔一笑。
“其实说起来,雷枭师兄也算是大世家的了。”玄堂忽然感慨道。
“是啊,”司徒亦雪点了点头,“江南雷门,屹立于世已数百年,只是从前一直作为军火商存在,且有祖训,绝不从政,因而朝堂之上的达官贵人看不上,但他们又怎么能想到雷家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呢?”
“毕竟江湖总比朝堂安全。”玄堂抿了一口酒道。
“不错。”司徒亦雪道,“看如今的大越世家,其实真正有影响力的已是没几个了。先前还有白家,只是这位‘白袍五道’、‘三侠之首’的白渊志不在此,白家的家底全在天策府中了,又是如此忠贞,至今尚未婚配更无子嗣;原来的戚家,早就因为戚雁的政变化为云烟;我司徒家只是主管乐律与祭祀,也无实权。真正势大家族,就眼下来看,只有一个——温家了。
“岭南老字号温家,京城温家,看似分离,实为一体。御史丞温咎……此处人多眼杂,暂且不说,况且我相信李公子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再加上庞大的贸易管制范围,想必在大越除了天子的赵家便只剩他温家了。”
“世族门阀虽然势大,但终究不是大越之栋梁。”玄堂说道。
“在理。丞相林肃观,出生布衣,胸中有治国良策无数,奈何不能作溢美文章,屡试不第。太祖一次夜中偶遇,彻夜畅谈,知其才学,方委以大用。辅佐大越三代君主,不结党,不营私,以清廉忠职独立于朝廷,能进言,忧黎元,足见贤德;天策上将白渊,虽有世家之名分,却从不以此欺人,手握重兵但从未生出二心,破北元,收失地,庇佑一方百姓,大办药坊,更愿在朝堂之上为天下女子发叹,纵观千古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另有忠武侯刘缺、刑部尚书贾思源、原为幽州知府,后被迫害的臧烨……凡此种种,才令我大越隐现盛世气象。至于什么温咎,不过一个死后背负万世骂名的小人罢了。”说到此处,司徒亦雪亦有愤概之意。玄堂见状也不由赞叹她的眼界。
“我观司徒小姐绝非凡俗妇女可比,故有一问,略有冒犯,不知可否回答。”
“但说无妨。”
“就是我这个师兄,近来对司徒姑娘思之如狂,貌似是很是喜欢了,就是不知司徒姑娘意下如何?”
“呵呵。”司徒亦雪捂嘴轻笑道,“虽然他傻了些,但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们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种纯真。确切的说我们也曾拥有,不过都在岁月中慢慢地被消磨了。那是一种自然的状态、真实的状态,在这样的人面前,你根本不用掩饰自己,一来是没必要,二来也是没用,他们不需要通过语言或神情来判断你的想法,他们只需要静静地感受,那种纯真就会将答案告诉他们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