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位明珠夫人的确也长得好看。属于当代“天下第一美人”。我忽然来了兴趣，毕竟我才刚刚做了一个生意，上一位“天下第一美人”被埋在长艮坡的土里。我倒是好奇，这一位天下第一长得如此。

我与苏月又兴致勃勃的讨论了一会儿。苏月坚决认为这个明珠夫人是庸脂俗粉，绝对没有她的母亲倾纶夫人长得好看。话说回来，她这一次执意要来百香阁，正是因为她与别人发生了争执。那人坚持明珠夫人最美，明珠夫人顶呱呱；她则坚持认为倾纶夫人最美，倾纶夫人顶呱呱。二人争持不下，恰好就遇到了这档子事。明珠夫人将要亲临百香阁，她岂不是能一睹芳容？

“姐姐，你多久来我家吃饭，我请你见见我的母亲。”她兴致勃勃道，“我母亲不光长得漂亮，做饭也好吃。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还漂亮的女人。她现在都四十岁了，可是一点都没老。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漂亮。”她手舞足蹈的形容倾纶夫人的长相，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样子？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记得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以及她永远都不会变化的冰冷表情。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我总以为她是冰雕雪铸的，可是从苏月的口中，我却明白。她是鲜活的人，她也会有表情，她也会疼爱自己的子女。

我淡淡道：“哦，是吗，那如果有机会我就去吧，我也对倾纶夫人很好奇。”

就当这时，三楼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只见拥挤的人群瞬间被分开了。一群身穿黑衣的男女走了进来，将人群分出一条宽的过分的道路。空气里有铃铛作响。

“是明珠夫人！”苏月大喊。

果然，路分出之后，先走进的是两排宫女。她们手里捧着熏香、纸灯，先前开路。宫女过后，便是一位身穿华服的女子。高大的“冲天髻”，以一个婉转的形状戳了出去，上面点缀了一排东珠；华服锦缎，婀娜逼人。虽看不清模样，但这么远远地一瞥，却总让人心生摇曳，觉得这是一位美人，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切，就这样这样啊，也是很普通嘛！没有我娘亲半点好看！”苏月冲着远处一吐舌，然后把头转了过来，“姐姐你看，那个劳什子的明珠夫人，是不是长得很普通？”

我再次看去。

明珠夫人已经在众人的引领下上了四楼。远处，是一圈一圈的楼梯，环佩相撞，清脆作响。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远山一般的眉，清泉一般的眼。小巧的鼻梁下，是一张天生似笑非笑的唇。永远上扬的唇角，永远嫣红的嘴唇。我记得，这唇的触感很柔软。在她离去的时候，曾给过我一个吻。淡淡的，带着山茶花的香气。

筱珠，是你吗？

我早该想到的。筱珠，明珠。你曾说过你是遗落在民间的珍珠。你注定要回到属于你的王冠上去，所以你离开了我。但我万万没想到，你回到的地方，居然是杀人如麻的武麝王身边。

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雷劈中，定在了原地。苏月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姐姐，你怎么了？是伤寒还没好全吗？怎么这么多汗？”她扶着我去旁边坐下，又给我端了一杯茶水。我险些连茶杯都握不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水喂进了嘴里。

另一旁，筱珠——不，明珠夫人已经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进了雅阁。那是第五层最上面开辟的一个小间，专门供重要人物落座。不多时，小间前就排起了队，许多参加品香大会的人都捧着香炉进去了，不多时又悻悻地走了出来，脸上满是遗憾。

至此，品香会到了高潮，但我却一刻钟也不想多呆。我捂着肚子找理由：“我身体不舒服，想要先回去了。”

“有什么不舒服？是吃坏肚子了吗？”苏月偏着头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是那个来了吧……”说着她怜悯的看了我一眼：“那赶紧回去吧，一定疼死了。”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蛤？什么那个？”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她同意提前离开。前面的正路被明珠夫人的侍卫把守，一般人不能通行。于是我们只能从后面的小道离开。小道是一条非常陡峭的楼梯，几乎是垂直上下。我们正往那里走，苏月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西晋王！”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苏月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前方跑去。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我发现最前面有两个人走来。二人一黑一白，一个手里拿着折扇，另一人手里提着酒壶，好不潇洒。

我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居然是公孙白和公孙晏殊！

苏月怎么会认识他们？我立刻醒悟自己这个问题是多么的愚蠢。他们一个是西晋王，另一个是西晋王的亲戚——虽不知道身份，但也一定是什么达官贵人。而苏月是当朝大将军的爱女，他们都是同等身份地位的人。认得有什么稀奇，不认识才是怪事。

那厢，苏月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公孙晏殊面前，张牙舞爪的说些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苏月说自己同一人争论明珠夫人和倾纶夫人的美丑问题，想来正是公孙晏殊。

公孙晏殊笑眯眯的看着苏月，眼神慈爱——虽然用慈爱这个词来形容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有些怪异，但我实在想不到更好地形容词了。二人一个天真一个沉稳，当真是用的了“慈爱”。

我不想同他们打照面。那二人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实际上都是心有城府之人。说不定就把我认出来了。想到这里，我向旁边借了纸笔，打算留信一封然后悄悄离开。刚刚才写了几个字，就看见苏月往这里指，而公孙晏殊和公孙白都朝这里看来。

完了，被发现了！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立刻拨开人群朝反方向走去。就算那里守着侍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从楼梯上滑下去，摔个屁股朝天。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前冲，用力地拨开人群。冲的太快，还撞倒了一个人。来不及将他扶起来，我只得低低的说了一声“抱歉”，就要往前走。身后是苏月的叫声：“姐姐！你要往哪儿走啊，方向错了……”不想回应，继续加快脚步。到达楼梯，两个侍卫一叉手，拦住我的去路。回头，苏月与我只有二十来步的距离。我一咬牙一跺脚，就要强闯。就在这时，忽然感觉身后腰一沉，有人把我拽了回去。同时，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抱歉，我朋友不懂规矩，冲撞了。”

是公孙白。

回头，就对上了公孙白。只见嘴唇一勾，笑在唇边却不在眼里：“姑娘跑什么，没听见身后的苏月再叫你吗？”身后传来酒香，公孙晏殊和苏月也赶到了。

苏月喘着粗气：“姐姐，你突然跑什么啊？追死我了……”

公孙晏殊提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用看瓜果蔬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扭头对着苏月道：“我觉得咱们争得都没有劲。那个明珠夫人也好，还是你母亲倾纶夫人也好，我觉得都没有你面前这位姑娘漂亮。”说着，他转头对我道：“方才月丫头一直嚷自己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姐姐，我还道她在开玩笑，现在扭头一看，果然不同凡响。哎，我说，老白，你的手还要在别人腰间放多久啊？这也忒无耻了。”

公孙白低头看了我一眼，手依然在我的腰间放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捏了一下：“太沉，手麻了。”然后松开了手。

苏月尖叫：“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说一个女孩子胖！”

“……”

总之，公孙白把手松开了。我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只能跟着他们在隔壁的雅席饮茶。

苏月打量四周的摆设，疑惑道：“不是说整个百香阁只有一个雅间吗？就是那个明珠夫人待的地方，这里怎么又多了一个？”

公孙晏殊悠悠的灌了一口酒：“这不是很明显骗她的吗？所谓的特权阶级就是喜欢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只有一个，而且有且只有自己能享受。要是她知道这第五层其实每一个隔间都有雅室，那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明珠夫人一旦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那就不是面子问题了，是两国邦交问题。”最后，他给了一句总结：“这就是朴实无华的特权生活。”

“……”

饮酒的时候，我感觉公孙白一直在偷偷看我。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但是当我回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只是在安静的吃饭，完全没有注意我。这就让我感觉很尴尬，有心想让他别盯着我，但他立刻就会回我一句：“如果不是你盯着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盯你？”

这该死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逻辑问题。

公孙晏殊忽然打开了话题：“说起来，月丫头还没给我们介绍介绍你这个姐姐呢。我们倒是不知道，你母亲什么时候给你多生了一个姐姐。”

她连忙介绍：“这是张嬷嬷的远亲，姓张，叫张琪。”

我微微一点头：“我叫张琪，倒是不知道二位的名字。”

公孙晏殊指了指自己：“西晋王府，公孙晏殊。”，随后又指了指公孙白，“这位是王宫里的侍官，公孙白。”

公孙白对我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公孙白的职业。虽然我以前问过，但他从未正面回答过我，只说是宫里一个吃闲饭的。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没了下文。因为隔壁明珠夫人的雅间传来了吵闹声。作为百香阁的老板，公孙晏殊连忙出去处理。走之前他让仆人准备了酒菜，让我们慢慢的享用。

苏月很是好奇，压着声音问道：“不是说这百香阁是世子开设的吗？怎么会让西晋王来管理？”

公孙白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当然是世子开设的，不过将管理权让给了他，世子躲在背后做幕后老板。”

我忽然对公孙晏殊生出了一丝怜悯：“所谓的幕后老板，不过是躲着收钱而已。背锅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公孙晏殊。”然后我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苏月：“我听闻坊间有一个传说，说这世子天生的脑子不好使。若脑子不好使，怎么能想出这一招来？”

苏月一脸迷蒙：“我也不知道嗳。”

公孙白端茶的手抖了抖。

我扭头又问公孙白：“公孙兄，你常年在宫里当差，应该见过那个世子吧？是不是如传闻所说——大光脑袋流鼻涕，痴痴傻傻不认人，一见着漂亮姑娘就流口水？”

公孙白的手一顿，茶水甩出几滴，好半天才道：“的确，的确如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吃的正尽兴，公孙晏殊才回来。只见他一脸疲惫，似乎被折腾的够呛。连喝了好几口酒才缓过劲来：“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苏月撑着下巴好奇地问：“什么可怕？那位明珠夫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公孙晏殊细细道来。

原来，方才有一位女子献香。香是好香，闻香者能见到自己心中所念、所想。明珠夫人闻了之后，趴在软垫上睡了过去。不知道她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忽然赤红着眼醒了过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把这女子从五楼扔下去。女子大惊，立刻呜呜呜的哭了起来，旁边也有人求情。闹成这个样子，谁也不好看。公孙晏殊连忙过去劝解，好说歹说才平息了这明珠夫人的怒气。

公孙晏殊皱眉，颇有些愤愤不平：“这位明珠夫人，在东夷国跋扈惯了，以为人人都能像武麝王一样无法无天的宠着她。却忘了她现在在的地方是南川国，不是她的东夷。”

苏月喃喃：“她现在如此造孽，终有一日要受到报应。”

“我觉着她现在已经受到报应了。”公孙晏殊道，“我去见她的时候，发现她一双眼赤红无比，像是许久没睡过。寻常人最多只能坚持三日不睡。若是超过了这个时间，便会痛苦无比。我见这明珠夫人，倒像是三年未睡。她的喜怒无常，想来与睡眠不足有关。”

他们又说了许多秘闻，我已经不想听了。于是找了个理由，推说自己实在身体难受，要早早离开。也无人阻拦，只是公孙白主动将我送了出去，又为我叫了一辆马车。

马车到了，他帮我撩开帷幕，眼睛在黑夜下闪烁：“姑娘一路小心。”

我点头，正要催促车夫走，他却又道：“姑娘，我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他在笑，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透过我的脸正看向更深刻的地方。

我顿时有些紧张，催促了一声车夫，马匹嘶鸣，车轮一圈一圈的碾在泥泞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