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要出远门了,目的地是深圳。在一所二流的重点大学混满了四年,等那张能够证明他读过大学的纸片到手之后,他就义无反顾地融入了南下的滚滚洪流里。
此刻的杨林心头充满了豪迈,感觉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艺成下山的少年侠客,即将展开一卷瑰丽雄奇的江湖画卷,谱写一曲充满着铁血柔情的英雄赞歌。这种壮志凌云踌躇满志的模样,跟十七年前他父亲离开杨家湾老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杨林习惯性地低着头走在后面,左手拖着灰黑色的行李箱,右手拎一个印有双汇食品标志的蓝色塑胶袋。
塑胶袋里装的当然不是火腿肠,全被他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衣物和几桶早就准备好的方便面。双汇火腿肠是个啥滋味儿?杨林闻都没有闻到过。他不知道这只袋子究竟是李聋子从哪个旮旯角落里捡来的。
李聋子背着个大背篼走在前面,背篼里头是一条表面被泥渍污得脏兮兮的蛇皮口袋。使劲儿聚焦的话,“碳酸氢铵”四个字还是勉强可见的,也不知道被他反复回收利用了多少次了。“碳酸氢氨”被里面的东西撑得鼓胀鼓胀的,活像一根巨大的灌肠耸立在背篼里头。
这根“灌肠”除灌了三块去年的老腊肉外,还灌了二十多斤晒干了的煮盐花生。在我们李家沟,六七月份还有老腊肉的人家确实不多,六七月份还有煮盐花生的就更少啦,而李聋子正好是那为数不多的几户之一。
同李聋子走路,杨林已经习惯了走在后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的什么地点养成的这个习惯。他略微抬起眼睛——这也是一个充满惯性的动作——然后他莫名其妙地就笑了。出现在他眼里的果然是那双熟悉的脚后跟,还有那依然丑陋得像肿瘤一样的螺丝骨。
如果有人问,对父母最深刻的印象是啥?“脚后跟。螺丝骨。”杨林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面对得最多的不是李聋子那张沟壑纵横麻子点点的脸,而是他的脚后跟,以及脚踝上高高鼓起的螺丝骨。以至于,他常常想问他的母亲一个古怪却又严肃问题:他的亲生父亲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脚后跟和螺丝骨?
是的,我们的少年侠客和螺丝骨的主人他们是父子,十二年前他们才正式确立这种关系。短暂又漫长的十二年,让我们的少年侠客几乎模糊了亲生父亲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些群星璀璨的夏夜,那张被窑口里鲜亮的火光映成橘红色的面庞,和那个如今听起来有些遥远的名字——杨有钱。
杨有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李家沟的男女老少中“少”的可能不知道,其余那些老的男的女的却都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事实上,杨有钱并非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神圣大人物,也没有做一件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堪引为谈资。
之所以我们李家沟知道这么个人,究其竟,跟山那头的杨家湾知道我们李家沟的几乎每一家人是同样的道理——八卦无处不在嘛。
那时的我们自然没有诸如BBS、QQ空间、微博之类传播八卦的渠道,惟一能够接受外界八卦的渠道就是电视机,绝大多数还是黑白的。
那时候,对于外界的八卦,我们李家沟的老少爷们儿婆娘媳妇们多是漠不关心的,我们庄稼人关心的八卦是家长里短,是东村老赵家的母猪下崽啦,是西村老钱家的牛犊走失啦,是南村老孙家的老人去世啦,是北村老李家的闺女出阁啦。
虽说八卦家长里短是我们庄稼人喜欢和擅长的,但对于外村的那个杨有钱也只是象征性地略知一二。真正令杨有钱成为我们李家沟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的还是他的病和他的妻子洪秀。
洪秀刚刚成为我们李家沟的媳妇的时候,老是有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厌其烦问这样的问题:“李聋子屋头前头那个是哪个哇?”这是甲。
乙马上就会摆出一副“这你都不晓得”的表情:“山那边,杨家湾的杨有钱嘛。”
甲立刻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他嗦。说是得癌症死的,造孽。”跟着又摆出一副同情得苦大仇深的模样。
乙立刻也摆出如丧考妣样子,跟着甲唉声叹气几下。
这样的对白在洪秀初来乍到的一两月里简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按当前网络上的时髦说法,“杨家湾”、“癌症”、“死了”就是杨有钱这个人的关键词。
而这三个关键词中最最让我们李家沟的男女老少感冒的不是“癌症”(不就是绝症嘛),不是“死了”(中国十几亿人口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偏偏就是那个貌似不会给人感官带来半点敏感刺激的“杨家湾”。原因无他,谁让人家地处开发区呢。
原本杨家湾和我们李家沟是县里头一对不出名的难兄难弟,仅有一山之隔,你依着我,我靠着你,经济条件好得一塌糊涂。
我们的少年侠客高中时的物理老师曾经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在班上激励学生:“学好物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好好学呀,我们的家乡需要你们呀!看嘛,市是省里的特困市,县又是市里的特困县。古人求变图存,我们今天要求变脱贫啊!”此话虽不无夸张托大的成分,但基本属实。
原本两个难兄难弟默默无闻相处得还算融洽,偏偏政策这碗水没有端平,县里头开辟的一个开发区恰好就在杨家湾附近。经济开发区!这名字听起来多牛多神气啊,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电视里那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面的人都是那种西装革履人模狗样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模样。
每当有人说起这几个字时,那些没有见过大世面的杨家湾人往往都屏气凝神心存敬畏地听着,像一个个无比虔诚的穆斯林。尤其让他们倍感得意和自豪的是,他们即将摇身一变,摆脱乡下人的身份,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啦。
“听说我们已经是城镇户口啦!哈哈!”杨家湾的人的得意和炫耀之情就像梗在喉管里的一块鱼骨头,不吐不快。吐了就快了,所以后面才会继之以那一声“哈哈”,用以显示他们吐出了鱼骨头的那种如释重负。
“没听说么?现在农村户口更金贵。”每当此时,我们李家沟的男男女女就会酸溜溜地顶上一句,完了似乎还嫌这个论点没有论据,因而往往还会理直气壮地补上一句:“没看到现在农村转城市容易,城市变农村困难?”
虽然嘴巴上顶得理直气壮,但是每当听到杨家湾人不无优越感地说着诸如“我们杨家湾”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时,我们李家沟的老少爷们儿婆娘媳妇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低下头面有愧色,仿佛短了一截似的。
“他 妈的,有啥子了不起!屁眼儿里头的红苕屎都没有屙干净哩,就充起老爷小姐啦,不晓得他妈尿桶里长笋子没得哩!”
有人终于是看不惯杨家湾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了,终于跳起来义愤填膺地骂开啦。
“尿桶里头长笋子”是我们当地的一句歇后语,想象一下,女的蹲在尿桶上撒尿,里头一根竹笋长呀长呀,使劲儿往上冲啊冲啊,最终会冲到哪里?因此这句歇后语的下面一半就是:冲他妈个屄。若论精微奥义,同网络上那句“莫装逼,装逼遭雷劈”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啊是啊。”听了如此震耳发聩的声音,我们原先面有愧色的立刻理直气壮啦,原先短了一截的立刻抬头挺胸啦。然后不知是谁就说起了几年前的杨家湾如何贫穷如何偏僻。
立刻又有人说起了八十年代的杨家湾更贫穷更偏僻。这两派皆应者云集,七嘴八舌,嘈杂无比。最后自然还有人要出来大喇喇地一言以蔽之,说不论哪个时候,杨家湾都不过一“村旮旯”耳,“跟我们李家沟他妈 的是一样的哩”。
啊哟!原来如此啊。我们李家沟的老老少少们终于是平心静气啦,顿时觉得杨家湾也不过如此了,套用古装电视剧里的台词,也“不过尔尔”嘛。若是没有遇到搞开发,说不定还比不得我们李家沟呢。要不然那个死鬼杨有钱怎么从新疆回来不到一年就呜呼哀哉了?水土不养人嘛,搞成开发区也没用哩。
姑且不论我们李家沟人对杨家湾的态度,这带着某些情感上的偏见。用黎叔的话“很负责任”也很实事求是地说,杨家湾确实不咋地,它古朴、偏僻、贫穷。
正因为如此,当年三十五岁的杨有钱才决定离开这里,去遥远的大西北闯荡。走的时候,他带走了妻子以及年仅五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