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油菜花开的季节。

坡地上旱田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串联起来，大地都似乎被这片金色海洋所覆盖，阡陌交通如果不细细观察也会完全被吞噬在这片金色汪洋之中。

缩小视野，浮光跃金之中点点鲜绿，那是不小心抻出来的油菜叶子，更为那片金色海洋增添了几分自然的气息。然而纵观大局，却只可见遍野的金黄灿灿，不可见那点点的绿意盎然。这点点鲜绿将灿灿金黄的大气秀美衬托得淋漓尽致，竟突显不出自身了。

被父亲牵着，行走在金色汪洋中的黄土马路上，杨林禁不住在路边折下一朵金色菜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

见惯了大西北的烈日和风沙，习惯了那里的酷热和严寒的杨林被家乡的灵秀和清新惊呆了。

历经四年，他已经将小小的生命和灵魂融入了苍凉寥廓的大西北，此时的他已经难以重组针对故乡的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了。

除了这些令人迷醉的油菜花外，他还看见了周围那无数起伏不定层层叠叠的丘陵，那些丘陵山坡遍被着森森的青柏，牂牂郁郁，焕发着令人敬畏的生命活力。对于崭新的环境，他小小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对陌生事物的怯意和新奇。

“香不香哇？”杨有钱挤着暗黄的眼泡，浓浓的眉毛都快笑弯啦。

杨林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感觉有些晕眩。油菜花闻久了，里头的一些油性会慢慢散发出来，油性会冲淡那股自然的花香，让有些人感觉到轻微的晕眩。

“你抿一下试试。”杨有钱神秘又不无诱惑地笑着，像一个教唆幼童的罪犯。

杨林小心翼翼地把菜花放在进嘴里，只轻轻吮吸了一下就立刻惊喜地跳了起来：“甜的！”

杨有钱摸着他的小脑袋爽朗地笑出声来。

当杨有钱踏上幺弟家的地坝的时候，杨有利正光着脚板，坐在自家的阶沿上，用细篾条编补他那个已经快装不了鱼的笆笼。

“天爷！这……这是有钱娃儿哇？”一个惊讶、惊奇，外加惊异、惊喜的声音将杨有钱的问候噎在了喉管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阶沿上站了一个女人，一个围着自制蓝布围腰，反复搓着一双油腻腻如同干树枝似的精瘦的手的女人。

那是他的幺弟妹，董菊珍。

“哎哟，你……你回来咋不说一声哩！”杨有利丢开了手头未完成的笆笼，上前接过杨有钱背上塞得鼓胀鼓胀的帆布大包。

“临时才决定回来的哩。”杨有钱像一块耸立的木头般讷讷地笑着，搡着不知所措的杨林让他喊“幺爸幺妈”。

在最初的激动和惊喜之后，略显陈旧的八仙桌前东西相对的兄弟两个竟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情不自禁地说了开去。

杨有钱给幺弟说起大西北的天气，说起连队的窑场，说起他跟洪秀闹过的无数的笑话……

杨有利给三哥说起这几年的收成，说起大哥二哥的近况，说起他们那个已经快要满八十岁的老母亲……

直到他幺弟妹把两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蛋端上桌子，这才刹住两人的话头。

“麻烦这些做啥子嘛。”杨有钱怨怪地笑着，然后拉开那个帆布大包一个劲儿在里头翻来找去。

董菊珍热切的眼神紧紧咬住他埋在帆布大包里的那只手，只见那只大手将帆布大包里的东西从上面翻到下面，又从下面翻到上面，却还是没有翻出个所以然来，她忍不住替他着起急来：“找啥子哩？”

杨有钱从帆布大包里扬起手，手上拿着一只花白相间的已用旧了的洋瓷碗，以及一双细长的竹筷。

董菊珍见他“炫耀”似的将手头的洋瓷碗往她前一晃，好歹只愣了零点零一秒，眼睛里的热切也被迎头的那桶冷水给浇灭了，不无揶揄地笑了起来：“哟，出了趟远门，见了大世面，场子也跟着大起来啦。我的碗边边上没得农药。”

“说啥子哩！我这个病要防着点儿。”

“啥子病哇？”董菊珍屏住了呼吸，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换成那种理所应当的严肃，甚至庄严，身子也前倾下来，仿佛下一刻即将要迎接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乙肝！”杨有钱轻描淡写地回了两个字，然后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喝起了糖水，大口大口地咬起了荷包蛋。

临睡的时候，杨有钱从那个已经被他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折腾了一回的帆布大包中摸出两包白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已经褶旧得几乎看不出它还是一张人民币的五十面值的纸币塞在二哥的手里：“也没得啥子好带的，这白糖用来泡点水喝。”

“搞这些做啥子！”董有成使劲拨开兄弟的手。杨有钱没奈何，只得跟幺弟玩一场那种同王幺妹儿经常玩起的角逐游戏，然后让自己义无反顾地成为了赢家才罢休。

他的侄儿、他幺弟十五岁的四儿子杨涛将他的三爸引上了二楼的惟一一间卧房。这间卧房是杨涛的寝室，为了招待他的三爸和堂弟，一会儿他不得不下楼去跟他的父亲挤在一起。

杨有钱牵着杨林跟在杨涛的后面一步步登上由条石打磨而成的台阶。

夜很黑，煤油灯很昏暗，飘忽的光线将人在楼梯间狭小的空间里投放成一个漆黑的不住摇曳的庞然大物。

昏昏忽忽的光线映在了十五岁的少年的侧脸上，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少年的脸。也许是因为走在高一级楼梯上的缘故，少年杨涛颀长而挺拔身躯几乎连杨有钱都有仰望的感觉。

杨有钱不自觉地低下头望向身畔身处黑暗的儿子，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感觉到一双懵懂而稚嫩的眸子，甚至耳畔还有那熟悉的吸鼻子的呼哧声。

第二日，杨有钱并没有回自己的老宅，他带着钱和白糖分别去了大哥和二哥家里。

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哥哥和嫂子给他摆这样扯那样，然后应和地叙说着他们给他写的信，叙说着洪秀暂时没回来的原因，叙说着历经四年杨家湾的种种变化……最后才拿出钱和白糖，当然，还是得经过一番激烈地角逐他才会确保他们能够收下。

在大哥的家里，他看见了自己那个已经快要八十岁的老母亲。

当他看见老母亲的时候，她正坐在门槛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目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一动不动。四年没见，他明显感到母亲又老了许多。她一头白灰色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布满老年斑的脸已经被邪恶的岁月吸干了所有精髓，干瘪得只剩一层毫无生气的褶皱枯皮附在上面；严重白内障的眼睛里就像填充了一层乳白色的石灰水，已经轻微溃烂的眼角，随时都蓄满了泪水和眼屎；她的耳朵也快听不见啦，杨有钱几乎是用喊的方式才费劲地让她确认了自己是她的小儿子……

在回来的路上，他几乎想到了一箩筐的话要对老母亲说，然而，真正站在老母亲的面前，看着她那种无以复加的龙钟老态，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抓住老母亲爪起来的双手，敷衍式地回答着她也如叫喊一般的问话，然后给她那双早已称不上三寸金莲的干瘦小脚套上给她准备的布鞋，最后又拿出一百元钱塞进她的手中，再三叮嘱她不要声张。

做完这一切，他那口一直堵在喉口里的气终于吐了出来，仿佛终于尽到了什么责任似的。

拜访完了他的兄弟们，杨有钱就开始着手打理自己的老宅啦。

他的那所老宅还是他老子没有得水肿病之前建的，一家七八口人都挤在一起。

后来老大老二都结婚独立出去了，在分走土地的同时，他们也带走宅子里那些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能使的不能使的锄头、铲子、粪桶、粪铛……

当他幺弟娶董菊珍的时候，他没本事的幺弟没办法盖新房，只好用这个已是空空如也的老宅作为他的婚房。

弟弟弟妹和他这个单身的三哥，以及年迈不管事的老母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虽免不了一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磕磕碰碰，倒也相安无事多年。

直到当地的林媒婆从四十里外的一个穷山沟里领来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娃儿，而这个老女娃儿又成为他的媳妇儿的时候，这种磕磕碰碰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人不愉快。

于是他跟他二哥分了家。他们将老宅分成两部分，通过拈阄的形式决定最终归属。他拈到了东边的一部分，他二哥拈到了西边的一部分。自此，他和那个老女娃儿洪秀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那一年，他的女儿杨枝刚刚一周岁。

后来他幺弟突然变得有本事啦。他的大女儿杨玉出嫁那年，也是杨有钱决定闯荡大西北的头一年，杨有利在自己所拥有的老宅西面，那足有两个开间宽的地坝上盖起了两层楼房。

虽然二楼的楼板全部以木板铺就，阳台的地面也完全用杀青的黄竹竿子一排一排地码成，还不带栏杆，站在阳台上必须担心不要被风吹走。但这样的楼房，在那时也足以让杨有利在杨家湾上扬眉吐气高人一等了。

杨有钱没有他幺弟有本事，他非但盖不起楼房，反而将自己的屋头搞得越来越穷，越来越空，清洁得就像用大水冲洗过的一般。

如今一别经年，当他站在自家的地坝上看着自己的宅子，面对着斑驳的墙壁的时候，却如同面对着一个喁喁低语的老人。

推开堂屋的大门，一种陈旧、腐朽、凋敝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原以为会看见一个空空的屋子，但是他错了。

屋子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塞东西的人生怕有一点点的空间浪费，那些“各种各样的东西”非但让他的眼睛应接不暇，根本无法腾出时间去确定每一样都是些什么东西，而且让他根本找不出堂屋里还有丁点儿剩余的空间缝隙，对于操作这样高技术高难度的活儿的人，他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他幺弟的协助下，费了九头牛加二只虎的力量，他终于将那一堆由晒席、洋铲、犁头、耙子、竹筢、柴火等等如同大杂烩一般杂糅在一起的东西腾到了他幺弟的屋头。

然后他用那只老旧的由木片箍成的洗脚盆打上了水，拿起腐朽的扫把、陈旧而褪色的布条开始忙碌起这间老屋的清洁来。

时至晚晡，他的清洁活动终于告一段落。老屋在他彻底而负责任地打理下虽然不敢“焕然一新”，却也不得不“洗心革面”。

然而，坐在一条已经清洗过的条凳上，他依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从老屋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那是一种冰冷、腐朽、孤独的味道。这种味道用水是无论如何都清理不掉的，要驱除掉它，必须要用人气。

是的，人气。

生活处处都需要人气。歌星影星需要人气，否则他就过气；作家写手需要人气，否则他就丧气；凤姐芙蓉更需要人气，否则他就无法神气……

但凡有了人气，那么无论什么东西都将充满活气。杨有钱的这间老屋缺少的正是人气。

而他杨有钱需要的也正是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