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刚走,红朵忙不迭地关好门,从怀中掏出一页折好的纸。宋柯接过,展开细读。这是庆格用塔布语写成的译文。
“陈子渊,字太渊,苏州人士,幼年随母居于绿水河畔,九岁富有才名,善诗文,通绘画。年十岁,母因急症不治身亡,故决心弃儒学医,曾拜农民、渔人、猎人、捕蛇者为师,后得陈河妙手老人垂青,收为入室弟子,专攻医药。出师后,为行医天下,悬壶济世,云游四方,足迹遍布滇、缅、越、远至塔布、丹国等地。”
薄薄的一页纸却是那个人的前半生。
“卷宗上只有这些吗?”宋柯若有所思,询问道。
红朵摇头,又从怀中拿出那份卷宗,说:“庆格大人将紧要之事另写一份,这里是他逐字逐句的译文。”
宋柯伸手拿过卷宗,低下头,细细读了几遍。庆格的确将那人半生生平概述了一番,卷宗上其余的内容不过是陈子渊行医途中遇到的一些疑难杂症,而关于塔布的经历,却只字不提。
卷宗放回桌案,宋柯的目光又回到那页纸上。她再次将这几行塔布文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脑海中浮现出陈子渊对月吟诗的情形。
那几年的时光在陈子渊的档案里却只用寥寥两字即可替代,宋柯心中不免酸涩。
宋柯喃喃出声:“足迹遍布滇、缅、越、远至塔布、丹国等地......”忽然,听到红朵感叹了一句:”他游历的地方还挺多的,我们该怎么找呢?“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宋柯记忆里珍藏的幸福时光对于陈子渊而言,或许是不可言说的哀伤。幼年时,她曾目睹他的愁容,当初她不懂,现在却理解了他的神情中的那抹愁绪,那是思念,是对故土,对故人的思念。
想到这里,宋柯眼中神采黯淡了一些,她慢慢说道:”塔布于他或许只是人生的一个驿站。“神情中难得有几分落寞。
红朵见宋柯眼中茫然,便没有打扰,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太阳西去,暮色笼罩,于是轻轻地将桌上的烛火点亮。
感受到室内忽然的光亮,宋柯猛然回神,抬起眼眸对红朵微微一笑,夸赞了一句:”红朵真是贴心又聪明。“说着,她手指轻捏着纸张,凑到了火焰上方。
火舌很快舔舐了纸张,宋柯松开手指,纸张带着火苗,翩然落下,落地时便化为灰烬。
她心里的某样东西似乎也随之而去。宋柯心中主意已定,神色清明,道:“人若是念旧,那最爱追忆的便是少年时。他人生的起点在苏州,少年求医在陈河度过,只要往这两地派人查看便可。”
“公主要派谁去?这回可是要离京。“红朵道。
宋柯自然考虑到了这点,因国子监求学一事,塔布人出现在京城尚且正常,百姓见了也不会大惊小怪。但若是他们的绿眼金发出现在大盛其他地方,怕是会引人注意。
”你去给张承涛带话,他最合适。“宋柯道。
张承涛住在两国边界,以卖货为生,通晓两国语言风俗。他曾受过昆茵女王大恩,因此多年来一直在大盛为女王探听陈之渊下落。
将事情交代妥当之后,宋柯明白接下来唯一能做的事还是等待。而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等待。
幼年时,坐在河畔等父亲归来。
后来,又在青当草原等母亲接自己回家。
再回来,重返王宫后,她却要日日等待着父亲踪迹的只言片语。
她呼出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告诉自己当下得将学生的事情处置妥当。人应当活在当下。
天际微露出蛋白,微微的晨风吹到脸上有些凉意,也吹走了宋柯的几许困意,脑海中一派清明。她站在大门口,仰头望着高悬的匾额,上面是鎏金的三个大字笔走龙蛇--国子监。 这里就是天下学子苦心向往的殿堂,但可惜,她的子民弃之如敝履。
”公主,快进来吧。“红朵脚步很快,先一步跨进了国子监,扭头喊宋柯。
守门的老头笑着打趣道:”小丫头,你一个人过来偷师也就算了,还要叫上你家公主?“
红朵一跺脚,道:”许大爷,我说了好几遍了,我没有偷师。庆格大人跟着你们大盛人学习,我跟着庆格大人学,塔布人教塔布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这可不是偷师。“
”哎呦,说不过你,说不过你。快进去吧,今天有早课,你们庆格大人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教你识字。“
听到这句,宋柯便对着老头微笑,道:”我今日过来看看本国的学子,大爷多多担待。“
进入国子监后,红朵引着宋柯径直奔向学生寝居。
国子监中女眷本就稀少,宋柯的异族面容明艳非凡,自然引起多人关注。
路上不时有大盛学子路过,都在偷偷打量宋柯。宋柯并没有不适,也丝毫没有被冒犯之意,反而大大方方地看回去,若是正巧和某位儒生眼神碰撞到一起,她就微笑致意。大盛学子一个个的,便都低下头,羞红了脸,脚步匆匆地先走为妙。
“哈哈哈......“红朵拍手嬉笑,取笑道,”大盛的男儿真是怂包,都不敢看公主呢。“
忽然从左侧小院子跑出四五个人来,嘴巴里大呼小叫,既有大盛官话,也有宋柯分辨不出来的语言,大约是大盛方言。
但,这些人说什么语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说了什么。
”救命!救命阿!塔布野人杀人了!“
”绿眼妖怪杀人了!“
”野蛮人杀人了!“
宋柯脸上的笑意转瞬凝固,眼神也随之凌厉起来,朝小院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