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程西行,杨氏兄妹一直送他到了山下。临别之际,周岱鹏道:“记得来华山看我。”杨再兴道:“会的……华山有野猪么?”周岱鹏道:“我想一定有的。”杨蕾心道:“你捉得住吗?”周岱鹏道:“那时候我本事大了,一定捉得住。”杨再兴望道:“你捉不住,我们帮你捉。”此句喊毕,周岱鹏已行出老远,再想听他说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周岱鹏不识路,虽然多问,但华山尚远,怎能一下子就问清。人多口杂,各有各的说法,他听多了反觉糊涂,七拐八拐,走的冤枉路不计其数,已经十月分了,却只到得东京开封。他到过杭州,杭州繁华而且景色秀丽,若单论繁华,自要逊色于开封。对于“繁华”这两个字,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尽管他还不会写这两个字。
开封太繁华了,繁华得连个卖大饼的都找不到。他是吃大饼长大的,现在纵然身上银两不少,却还是专吃大饼,只不过吃得比以前多一点。那婴儿现在还只能吃糊吃汤,比他吃得精细些,量却远不及他。似这等吃法,身上银两就是吃到他成家立业,吃到那婴儿长大,也绰绰有余。
周岱鹏跟着人群走,背后婴儿两只眼睛大张,两颗眼珠子滴溜直转,时不时的咧嘴欢笑。没有大饼吃怎么办呢?他东张西望,看中了一家酒楼,叫“雨韵酒楼”,便跑了进去,问那掌柜:“你们这里吃什么最便宜?”在这样豪华的酒楼里问出这样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交织在他身上,一见是个乞丐,纷纷要求掌柜把他轰出去。掌柜嫌他脏,叫几个店伙计赶他,推搡间落下几块大银元宝。顿时,掌柜愣得两眼发直,店堂上下鸦雀无声。
静了一会,忽听有人道:“这家伙是小偷!”立刻有人应道:“不错,是个小贼!”“明摆了就是!”“那个婴儿多半也是他偷来拐来的!”“一定是!”……
“他偷那婴儿定是要去卖钱!”“贼加人贩子,抓了报官!”“对,抓去报官!”
周岱鹏立时成了众矢之的,被四面围住。
能在这等豪华酒楼里坐着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虽然将周岱鹏团团围住,却也不会亲自动手抓他,还是要那些酒保代劳。酒保对于客人大都有求必应,于这等事情自也不能例外。
周岱鹏无路可退,听背后婴儿吓得大哭起来,喊道:“我不是贼,也不是什么人贩子。你们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他嘴上说不客气,但手脚被拽住,一身功夫没了使处,方才后悔没在这帮人近身之前动手。
“住手!”
住手。
随着这一声喝,自楼上下来四人,黑、紫、黄、白,各着一件华丽的锦袍。黑袍人挎着个药囊;紫袍人胡须也是紫的,腰间一条马鞭;黄袍人托着个金印;白袍人腰挂一笔,一把折扇挡在胸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这四个人,竟是低头哈腰,强伴笑脸。什么“安大人好”、“皇甫大人安康”的,恭敬之词此起彼伏。然这四人却正眼不向他们一瞧,只围到周岱鹏身前。
周岱鹏顿时眼睛一亮,向那黑袍人道:“你不就是那个给我师父看病的大夫吗?”黑袍人骈指捋须道:“你记性不错。”那黄袍人短臂一伸,将周岱鹏提到身前,兀自不放,嘿嘿笑道:“我给了你一大块金子,你记得他却不记得我。”周岱鹏忙道:“记得记得,你在那个骗钱大夫的额头上印了两个字。”黄袍人怫然道:“我给你大块金子,你当是先记得我才对。怎先记起他,后记起我?”周岱鹏道:“他救我师父,你给我金子。师父当然比金子重要了,所以我先记起他,后记起你。”白袍人在一旁悠然附和道:“说得好,说得好!”黄袍人显然不服气,说道:“金子我终是给他了的,安兄却并没救得那姓周的老命。”
“神医”安道全面色微暗,听完周岱鹏道:“多亏先生的药方子,我师父伤好啦。”惊喜道:“什么!好了?你们……你们莫非有天龙蜈蚣?”周岱鹏道:“当时没有,后来有了。”却因此想到了风波和难平,怔怔落泪。黄袍人见他哭了,连忙将他放下。安道全奇问:“你师父既已伤愈,你为何反而难过?还有,你怎么到了这里?”周岱鹏一边啜泣一边将事情简述了一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道:“可怜。”“太可怜了。”……却没一个敢回座。
黄袍人道:“我姓金的就是喜欢送人家金子,特别是送给你,不要你记得。”说着便将金印递过去。周岱鹏慌忙摇手:“不不不,我还有不少银子!”紫袍人道:“金老弟,你嫌钱多花不完,就送与我买马好了。”
“玉臂匠”金大坚道:“皇甫兄买一匹马,至少要花掉我这样的金印五六个,要一个顶屁用。”见“紫伯髯”皇甫端伸手来拿,慌忙将金印收回,挽周岱鹏道:“你不要金印,那就让我请你吃饭。”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让道,有的趁势道:“我请。”金大坚听了,一声“他奶奶的”打头,说道:“谁要你们抢老子的生意!”挽着周岱鹏到一张空桌边上坐下,然后问他要吃什么。周岱鹏答道:“我正好肚子饿了,想吃大饼。”众人想笑,却不敢笑。
金大坚转身问掌柜:“可有大饼?”对方一脸无奈,涩然道:“只怕没……没有的。”皇甫端悄悄向周岱鹏道:“这儿不是吃大饼的地方。”周岱鹏问:“为什么?”安道全道:“这哪还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好吃大饼。”周岱鹏道:“那我们上外面去吃吧。”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也忍俊不住,“噗嗤”声连连。周岱鹏又向这些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大饼吗?”有些人顿时放声大笑。
金大坚喝道:“笑什么笑!”回过身来,已然听不到笑声,向周岱鹏道:“除了大饼,什么都行。”周岱鹏想了想道:“如果吃粥的话,就怕吃不饱。”金大坚想他除了大饼总算还知道可以吃粥,便问掌柜:“可有粥?”掌柜忙道:“有有有,皮蛋葱花粥、鸡骨酱汁粥、冰糖白粥……”一口气报了十个花样。金大坚不容他报出第十一个,打断道:“行行行,拣最贵的端一碗上来。”
“好嘞,最贵的,樱桃鱼翅粥一小碗!”掌柜终于报出这第十一个
周岱鹏不解道:“一小碗怎么吃得饱?”金大坚道:“还有很多好吃的,你吃饱了怎还吃得其余。”周岱鹏道:“还有很多好吃的?……我不要吃很多,只要一样,能吃饱就行。”皇甫端道:“请人吃饭哪有只吃一样的道理。”周岱鹏道:“那要几样?”皇甫端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一时也没反应。安道全随口道:“最少十样。”周岱鹏道:“十样?”金大坚点头道:“十样。你现在刚要了一样,还剩九样。”周岱鹏搔搔头皮,很为难的道:“我报不出那么多。要不……要不你替我报吧。”金大坚想了想道:“好,我替你报。”周岱鹏忙道:“就报九样好了,要最便宜的。”金大坚转身向掌柜道:“再来九样小菜,”眨了眨眼,“最便宜的。”
最便宜的就是最贵的,掌柜当然明白,却怕手下伙计不知道,于是高声报单:“碧雪鸡翅、十鲜王汤、珍珠虾仁……”果然是九个最贵的。只因报得快,伙计不及计全,过来问了两句。掌柜便厉声训斥,但见白袍人一纸递到,正是那九个菜的菜单,一个不少,于是哈腰赞道:“萧大人神笔。”
“圣手书生”萧让道:“我是见你训斥他才写的,凭的是记忆。”掌柜连声道是,樱桃鱼翅粥已端了上来。周岱鹏闻到粥香,胃口大开,三口两口,一碗粥下肚,哪里得饱,但觉口中余香满满,香自鼻孔溢出,回味无穷。这碗粥,足令他终生难忘。
周岱鹏望着满桌的小菜,未及沾唇,单是看着颜色便能想象出它们的美味。只是他至今吃过的最好吃的便是刚才那碗粥,因此所想的味道大都与那碗粥的味道相仿。等到将十个小菜都吃遍了,才知道世间的美味有如天上的繁星那么多。于是,这顿“最便宜”的大餐令他下辈子也忘不掉了。
便在这时,进来一英俊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素衣,干净而简朴,顶戴纶巾,满含书卷之气,见了四人,恭敬作礼:“子泊来迟了,教三位师父好等。”金大坚连忙道:“不迟不迟。要不就”面向另外三人“上楼吧。”摸了一把碎银,数也不数就往桌上重重一放,同时向那掌柜一声“喏”。掌柜一边笑着称谢,一边收起银子。
周岱鹏想,明明是四人,怎么喊作“三位师父”,却见皇甫端凑到自己耳边,大拇指向外指道:“这小白脸只爱写写刻刻,还有把脉调药什么的,却不和我学‘驯马术’。”周岱鹏问道:“什么叫驯马术?”皇甫端解释了一遍,见他似懂非懂,正好外面有一人骑马经过,便朝那马吹了一声响哨。那马受了惊,前蹄离地,直立起来。
马上是个面孔白净的青年,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花枪倒撑,紧勒缰绳,方将坐骑稳住,然后向皇甫端道:“大人吃饭还不忘逗马寻乐子,这一顿可长不了肉了。”皇甫端忙道:“原来是高公子,将欲何往?”那人抚着枪杆道:“这不去和朱教头学枪么。”皇甫端道:“可有兴趣和在下学驯马?”那人道:“一心不可二用,改日吧。”顺便向安道全等人抱拳一礼,见周岱鹏坐着,也冲他点了一下头,驾马离去。
安道全等人上了楼,皇甫端兀自还坐在周岱鹏身边,忽然问道:“那天在灵隐寺,可是有匹大宛马?”周岱鹏奇道:“你怎么知道?”随即想到另三人来过,忙道:“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皇甫端道:“哪里,他们也识宝马?那天我也来了,只是看那宝马看得出神,没进来罢了。”周岱鹏这才想起风波和难平那日为到底来了三人还是四人争执的事,此刻得知真相,却也没感到什么,由此想起两位大师,倒是满怀感伤,听他又问大宛马在何处,再想起师父,脸上又添一分忧色,却也只能说不知道。皇甫端问不到大宛马的消息,很是失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走了,你慢慢吃。”自顾上楼去了。
周岱鹏面对满桌菜肴,已无心再用,听身后婴儿啼哭,知是饿了,才以筷子寻些细软易咽的食物捣烂调了汤汁喂她。哭声扰人,有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进来,见一小丐竟然在这等地方喂婴儿,成何体统,便要赶他,却被先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劝下,了解情况后自不敢上去找他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