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有钱住进了那栋属于他的老屋。
每天的早上中午和晚上,他灶屋上头那根低矮老旧的烟囱里就会腾起袅袅的炊烟。他的柴禾是从幺弟的灶屋里拿的,米面是从大哥的柜子里取的,煮饭的水是从小徐妈家那口浅井里打上来的。
他时常会熬上一锅什么都不加的香软的白稀饭,盛上一碗放在桌上,然后看着它慢慢地在空气里由滚烫变得温热,看着它的表面形成一层黏稠的皮儿。
这时他会低下头沿着碗边哧溜喝上一圈,那层黏稠的皮儿会紧紧黏在他的嘴皮上,接下来他会伸出舌头先上嘴皮再下嘴皮地舔上一圈,然后他会捧起碗埋下头呼哧呼哧喝上几大口,不一会儿那个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洋瓷碗就见底啦。
他觉得用家乡的米煮出来的饭才是有味道的饭。在大西北的时候,他也熬过稀饭,但是用那里的米熬煮出来的饭,饭是饭水是水,就像用蒸好的干米饭和着白开水再煮一次似的,没有一点儿饭的香味儿。
只是这样有味道的饭,杨林却不买账。在勉强坚持了一两顿之后,我们未来的少年侠客就开始强烈怀念风沙凛冽的大西北了。
他怀念那里煎得黄亮黄亮的糖糕,怀念那里蒸得又大又圆的白馍,怀念那里炸得香香脆脆的馓子,怀念那里煮得松松散散味道厚重的面条……
于是他开始闹,开始坐在板凳上用屁股擦来擦去扭来扭去地闹,开始斜着眼撅着嘴撒着气咕着哝地闹,开始用筷子捣碗里的稀饭如同捣蒜泥似地闹。
看着他父亲不理他,他就会得寸进起尺来,闹的动作闹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大。这时候,杨有钱就会一把揪住他,然后抽出捆在腰间的那根牛皮皮带,像一头凶神一头恶煞般往他的脚杆和屁股上抽打,抽得我们未来的少年侠客呼天抢地地哭,打得我们未来的少年侠客撕心裂肺地嚎。
杨有钱只好开始为做饭绞尽脑汁啦。在脑汁快被绞尽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一种“油油饭”啦。
当米快要爆腰的时候,他就开始用那只断了把的饭勺一遍又一遍地在锅里捞来捞去,然后滗掉饭勺里还没有变稠的米汤,将剩在里头的一点儿即将要变成饭的米倒进碗中。
当那只粗瓷碗终于被他捞满了快熟的米饭的时候,他就会相当麻利地将另一只粗瓷碗盖在上面。静静地闷上一会儿,里头的米饭也就变成了一碗干米饭啦。他在这碗干米饭上一圈又一圈地浇上黑糊糊的豆油。
而这个时候,我们未来的少年侠客就会将他的小脑袋凑到油乎乎黑黢黢的灶台上,接过他父亲手里的筷子一遍又一遍地搅拌着碗里的米饭。
直到白白的米饭也变成豆油一样黑糊糊的颜色时,他就捧起碗喜滋滋地奔到堂屋的桌子上,然后两条腿悬空坐在条凳上屁股擦来擦去扭来扭去地开始往嘴里扒饭,扒得小嘴黑油油的,扒得两眼亮光光的。
将生活上的一些细务安排妥当之后,杨有钱就开始专注于他的病了,他对镇上的那些医生开始特别留意起来。
对于分辨那些医生的优劣好坏,他喜欢道听途说。今日这个言之凿凿地说这里的某某医生医肝病特在行,他就在这里的某某医生那儿拿药,明日那个信誓旦旦地说那里的某某医生看肝炎那个凶,他就在那里的某某医生那儿开单。
每逢当场,他就会走下杨家湾,踏上垭口底下那条通往镇上的黄土马路,伙同赶场的老少爷们儿婆娘媳妇们在三轮车轰轰碾过扬起的滚滚尘土中步行七八里来到镇上,然后坐在他的医生的面前。
此时少不得望闻问切一番,那些医生就自信满满轻松惬意地开始开药啦,仿佛解决此病就如同解决一碟小菜。那种轻松的神情传递给杨有钱一个重要信息:他的病在家乡这些神医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于是他也开始自信满满轻松惬意起来了。
遍野四溢的金黄很快便敛去了竞相怒放的张扬,最终积淀下来的是无数迎风摇曳的可爱的青管子;坡地上一垄垄齐整的小麦也扬起了它渐渐丰满的穗子。清风吹来,青绿色的火焰在坝子上起伏燃烧,燃起了杨家湾人的希望,燃起了杨家湾人的热情。
正是在这个油菜长荚小麦上浆的时节,杨有钱怀揣着他的自信满满轻松惬意再次登上了开往大西北的列车。
此时的洪秀已经攒够了回家的钱,正焦灼不安地等着她的丈夫前来接她。
在她丈夫得病之后,他们就辞掉了在连队出窑的工作,他们搬出了那间铁皮屋,在就近租了一间矮小的土坯房。丈夫看病,她就骑着那辆买来的破自行车同许多工友一起出去打些临工。
然而,丈夫和儿子走了以后,她很快就陷入了一场令人惊悸不安的梦魇。
有个叫孙宝友的,他们以前在连队出窑的一个工友,每天天麻麻黑的时候就会准时来到她的土坯房前,说一些她丈夫还在时就背着他对她说过的俏皮话,做一些她丈夫还在时就背着他对她做过的怪动作。
她很害怕,每天晚上总是早早地吃了晚饭,早早地熄灭了电灯,早早地关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并用一根倒粗不细的棍子抵住,然后就早早地战战兢兢地卧在了床上。
孙宝友来了,他开始用手拍打那扇脆弱的木板门,嘎!嘎嘎!嘎嘎嘎……起先还很轻很慢,随后就很重很急;他开始说一些软绵绵的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犯罪的话,又说一些硬邦邦的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感到深深恐惧的话。
每当此时,洪秀就会浑身发抖地缩在被子里,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头,听着屋外的敲门声和说话声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这时的她会恐惧得形同虚脱,会软软地倒在床上望着黑暗中低矮的天花板上肮脏的斑点泪流到天明。
她多么害怕那个人会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她多么希望她的丈夫这一刻就陪伴在她的身边啊!
极度的焦虑和严重的失眠让她迅速消瘦了下去。
就在她倍感孤独和绝望的时候,她的丈夫终于来了,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勇士,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带着她脱离黑暗的苦海奔向光明的彼岸。那一刻,她喜极而泣。
当夫妻两个的脚板刚刚踏上自家地坝,风尘仆仆的杨有钱和洪秀就看见杨林光着膀子赤着脚板小狗一般蜷缩在阶沿上码成堆儿的柴草上,一动也不动。
“林娃,你做啥子哩?”洪秀诧异地笑着。
杨林一骨碌从柴草上爬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使劲搓揉着两只眼睛,两只不停转动的小拳头就像两颗肉色的乒乓球在眼眶上转来滚去。他揉完眼睛,露出一种似醒非醒似喜非喜似哭不哭的怪异表情,他撇着嘴,嘴里咕噜着囫囵的声音:“你们回来啦?我、我晒太阳哩。”
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杨林俨然成了坝子上的一只神出鬼没忽东忽西的小野猫。
他没有上成学。半个月前,他父亲曾沿着垭口下面那条土黄色的大马路将他领到杨家湾惟一的一所村小里去。
那是一所“历史悠久”的乡村小学,是杨家湾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杨其祥在三十前组织村民修建的。
当年老校长亲手栽在只有五丈见方的小操场上的那株黄桷树如今要双人合抱才能勉强将它围住。
逝者如斯,老校长杨其祥如今已经作了古人,只留下那株茁壮的黄桷树益发枝繁叶茂——他的魂完全浇注在了这方小小的土地上。
地处川东大地边陲的这个小地方里的村民是愚笨的也是睿智的。
他们会在吃饱穿暖之余带着希望和憧憬将子女送到这个沧桑、斑驳、简陋的学校,然后会在乘凉的时刻,抑或在地里歇气的时候,听娃子们依依呀呀地背上一段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课文之后露出满足的笑容。
在他们的眼里,文化知识是神秘的、高尚的,神秘和高尚让他们产生出强烈的希冀。
他们希冀有朝一日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飞出这个山沟,摆脱这方贫穷的土地,如同雄鹰鸾凤一般,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杨林的生身父亲杨有钱亦是如此。
因此,在一个春风和煦山花烂漫的日子,他领着小杨林走下了垭口,踏上了那条黄沉沉的马路。
接着,一个拥有一副又短又宽又肿的身材的老教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接待了杨有钱父子。
“叫啥子名字?”
又短又宽又肿的老教师瞅着躲在杨有钱身后懵懵懂懂畏畏缩缩的杨林,不自禁地将眉头挤在了一处。
“杨林。娃儿成绩好哩,回回都是数一数二的,数学回回都是一百哩。”
杨有钱眯着眼,眼里头的得意几乎要流出来,他毫不夸张地在老教师面前赞扬自己的孩子。。
“外头的教育水平跟不上哟,现在跟班怕娃儿读不走哩。”
老教师就像吃了摇头丸,他对杨有钱的自卖自夸颇有怀疑。
“读得走读得走,我娃儿聪明得很。”杨有钱急得面红耳赤,呼呼哧哧直喘气儿,为了要给出他娃儿聪明的论据,他还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从嘴里挤出一句:“他跑得还飞快哩!”也许他认为跑得快也是聪明的一部分。
但杨林最终还是没有入得那个又短又宽又肿的老教师的法眼,他开始在坝子上东游西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