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匆匆用过早饭，一家四口便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杨有钱洪秀使着劲儿问女儿在外婆家过得如何如何。杨枝总是习惯性地摇头点头，她的话很少，不像在她外婆家表现的那样伶俐。面对多年未见的父母，她已经有了一种因为久久疏离而产生的不自在。
女儿那种若即若离略显拘束的神态也让杨有钱没有办法深入探询下去，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了。只有小杨林精力旺盛活力无限，一路上上蹿下跳猴子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家四口还没有走出阳兴乡，天气就开始变了，接着霏霏的细雨就开始落了起来，整个青山绿树的山谷很快就被罩在迷蒙的水汽中。
杨有钱撑开两把雨伞，一家四口偎在伞下迎着飘飞的细雨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中途雨越下越大，成绳成线地往下落，四人好容易捱到镇上，待雨势变小，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镇上回到杨家湾，而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杨有钱病倒了。
因为淋了大雨的缘故，他一连几天都昏头昏脑的，整个面皮看起来就像一块熏干了的腊肉一样的颜色，脸上的浮肿也越来越明显了，面皮垮下来，仿佛短短的一两天他就胖了一大圈。
他跑到了镇上，那些自信满满轻松惬意的老中医们自信满满轻松惬意地给他开着方子，那神情仿佛在说：老子又胜造七级浮屠啦。洪秀最终还是急了，立刻收拾行李陪他到了东沙市里。
这几日杨家湾几乎每天都是烈日悬空，天地如甑，以至于让整个大地都流淌着一股燥辣辣的热火。
对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杨家湾人来说，这却是喜事，因为他们可以从容地应对这个年度的第一次大忙。
杨家湾人一季度的辛劳没有白费，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在漫天热火下几近炸裂，山坡上一垄垄齐整的小麦也在燠热的风中颤动着它沉重的穗子。于是，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挽着袖子，他们顶着炙热的烈日，挥舞着镰刀，张扬着木棒，任自己的汗水洒遍每一寸土地。
一时之间，整个川东大地都沐浴在一片喜洋洋热辣辣的流火里。大战红五月！说的就是这如火如荼的场景。
杨有钱和洪秀从市里回来之时正赶上这五月大忙的时节。
一早起来，杨有钱就吩咐十三岁的女儿去磨毛镰刀，因为今天他们将要去他幺弟的地里砍麦秆。杨有钱喊了两三声，杨枝才不情不愿地将毛镰刀拿到磨刀石上搔痒似的擦了两下。
“枝枝，你咋磨刀的哇？”杨有钱有些诧异，也有些冒火，平常女儿一直是很勤快的，而这一两天她的表现很反常。
“就这么磨啊！”像是表演似的，杨枝重重地把毛镰刀在磨刀石上擦了一下，弄出一种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难听声音，然后抬起头示威似的看着她父亲。
是的，是示威。非但如此，里面似乎还参杂了某种……怨恨。
杨有钱大怒啦，他绝对不允许有人冒犯他作为父亲的威严，他顺手就捡起一根黄荆条子，想要像抽打他儿子一样劈头盖脸地去抽他女儿。
但他很快就愣住啦，因为他早已不习惯打他女儿啦。女儿从小就是一个倔强的刺儿头，她小时候挨他的打挨得太多太多了，但她从来不哭，也从来不向他求饶。
“你要打我，那打死我算啦。反正我又不是你亲生的！”杨枝的眼泪突然就来了，她丢开了毛镰刀，同时丢开了她一脸震惊愕然的父亲。
黄昏时分，杨有钱和洪秀当着小徐妈的面去质问了大徐婆，质问她为什么跟小孩子说不是亲生那样的话。
隔壁小徐妈一个劲儿地赔着小心，又当着杨有钱和洪秀的面数落了大徐婆。
心神激荡义愤填膺的杨有钱和洪秀又唠叨了好半晌，说“我怀胎十月，寒冬腊月才生下我的女”，说“她这坨肉好久从我身上落下来的，坝子上哪个不晓得”等等等等。
夫妻两个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够了，这才罢了休。大徐婆心头有愧，蔫蔫地低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桩闹剧似乎缘于一句平淡轻松的玩笑。
那时杨枝正从坡上捡柴回来，隔壁花牛儿的奶奶七十多岁的大徐婆就笑眯眯地拉住了她。
大徐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她縠皱横生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她喜欢逗弄那些细娃儿细妹仔。之所以杨家湾人要喊她大徐婆，是为了同她儿媳妇小徐妈相区分。
“枝妹仔，捡了这么大一背蔸儿柴哩！这妹仔当真勤快哩！”
大徐婆驼着背弓着腰，拉住杨枝细小的胳膊，一张挂着戏谑的甜笑的马柳树皮似的苦脸几乎都要凑到杨枝的脸上。
“祖祖，你宵夜没得？”杨枝伶俐地笑着，背着柴在自家阶沿上歇了。
“宵夜还早哩。”大徐婆不依不饶地从她家的地坝撵上了杨有钱家的地坝，她还没有达到逗弄这个女娃子的目的哩，“捡啥子柴嘛？这么重你哪能背得起哩？看看你细细的身子骨，你妈老汉儿也舍得喔。”大徐婆一脸的痛惜，还伸出布满了老年斑的干树枝似的手在女娃子瘦瘦的身上摸索。
“要烧的嘛。”杨枝勉强笑了起来，她有些不习惯别个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即便那人是一位慈祥的长辈。
“你肯定是你妈老汉儿捡来的。”说完这句话，大徐婆满头满脸的皱纹都被笑容牵扯得抻展开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笑意盎然地瞅着杨枝，期待这个女娃子的脸上显出那种她所期待的表情。
杨枝没有说话，但脸上果然显出了那种她所期待的表情。大徐婆兴奋极了，满足极了，那一刻她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最后她又抛出了那个能够证明自己观点的强有力的论据：“要不然你妈老汉儿去西疆为啥只带上你弟娃儿哩？”
是啊，父亲母亲去西疆为啥只带上弟娃儿二不带她呢？
原本这些东西都只是浮光掠影似的时不时在杨枝的脑海中划过，而徐祖祖的话让她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似的。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她病多，被父亲母亲背着一次次在镇上县城出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七岁那年。
那一天她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恹恹地蜷在床上，身体似乎都僵硬了，母亲吓坏了，连忙背她去了镇上，打针输液吃药，毫无效用，吃什么吐什么，于是母亲又背她进了县城。在路过小童河上的梁家桥时，母亲对她说：“枝枝娃儿，你看你病这么多，我把你送了人，要不要得哇？”
她很害怕，把瘦弱的身体埋在了母亲的背里，说：“不吔不吔。”
母亲就笑了，说：“反正你也是我捡来的，我把你扔到桥下去。”
她连忙挣扎说不。
想起这些，又联想到徐祖祖的话，她开始闷闷不乐，开始郁郁寡欢，最终她丢开了那把毛镰刀，也丢开了她震惊愕然的父亲。
但是看着父亲母亲气势汹汹地去找人理论，看着蔫蔫的低着眼睛的徐祖祖，她又高兴起来啦，原来她真是从她妈身上掉下来的那坨肉，不是捡来的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