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有钱开始着手了解他在信用社的贷款问题了。在他还没有离开杨家湾奔赴大西北的时候,他就已经背负了一大笔债务。
他是一个泥瓦匠,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瓦窑。当年,他曾跟二哥杨有权和幺弟杨有利三人合资一起经营砖瓦生意。因资金周转,三人曾在信用社用他杨有钱的名义贷了三千元。生意失利之后,这笔债务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名下。
之后几年,在大西北辛勤打拼的钱他都会寄回家里,让他幺弟帮着偿还那笔贷款。四年时光一晃而过,他幺弟却来信说还剩下八百多的账未还完哩。
为了弄清账目,杨有钱来到了他幺弟的家里。董菊珍将大大小小的几个柜子箱子都搬到了堂屋里,然后开始一个一个翻箱倒柜。
那些红的绿的蓝的黑的柜子箱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里面的鞋子衣服账本手续也张牙舞爪散了满地。整个堂屋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满室狼藉凌乱不堪。最后她拣出几张已经霉变泛黄的还款手续,上面的字迹也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难以辨认。
三人贯注全神地辨认了许久,但那几张手续已经成为了天书,他们最终一无所获。
当年放贷给他们的老社长杨东祥已经过世,杨有钱只好找到信用社当下的社长杜明伟。在听到杜明伟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开始责怪自己孤陋寡闻了,因为在杨家湾生活了近四十年,他还从来没有听说有这号人物呢。
事实上,杜明伟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不高却显得很敦实,一双细小狭长眼睛几乎被两个肿得脓泡儿似的眼皮所盖住,整个人红光满面却又老成淡漠。
他用一种和气而一成不变的表情听完了杨有钱的叙述,然后露出同样和气而一成不变的笑容:“是东祥社长一手操办的吧?我接手的时候,很多账目都没有交接清楚,不晓得那些票据还在不在。你要去问问社里的周会计,账目票据啥的都是由他经手。”
当杨有钱打听到那个所谓的周会计的时候,他再一次责怪自己孤陋寡闻了。
这个周会计曾是杨家湾出了名的二杆子(小流氓),他父亲以前是工人,退休后让他接了班,干了几年不知怎么就闲了下来。三年前,前任的罗会计进了县里,这个祖坟上冒了青烟的二杆子不知怎么就顶了上去。他变得开始讲起斯文来啦,一副金边眼镜一戴,一个鼓鼓的公文包一夹,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倒真有了一番人不模狗不样的派头。
“啊哟,老辈子吔,早晓得你回来啦,我早该去拜访你的哩。”
不比杨有钱小多少的周会计脸上鼓荡着春风般的笑容,一口一个“老辈子”地喊着,听得杨有钱很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样子。他的辈分要比杨有钱低上一辈,按老先人传下的规矩,他这声“老辈子”杨有钱还是受得起的。
但杨有钱偏偏被他喊得无所措手足起来,被“当官的”如此亲民地关怀问候着,让他在受宠若惊之余还感到一种诚惶诚恐。带着这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表情,他将自己的事情诉之于周会计。
静静听完杨有钱的叙述,周会计满面的春风渐渐冷了下去,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凉凉的秋风。
“确实还有八百多。”他笃定地说,然后拉开了抽屉,在一沓厚厚的票据里相当准确地抽出了一张,递给杨有钱。
没错,那张盖上了村信用社公章的票据上果然印着他还欠贷八百多元的字样。“有没得我这几年的还款记录?”他仍旧抱有一丝希望。
周会计摇头笑了起来,是一种满面秋风的笑:“你也晓得,我也是半路接手,里头的具体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很多手续在交接的时候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你得去问问杜书记。”
杨有钱“哦”了一声,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周会计也一脸不甘心的样子,他的脸上又堆满了春风般的笑容:“这几年老辈子你挣了大钱啦,千儿八百的又不多,你看是不是给结了算啦?”
“最近屋头遇到点事情,怕要等一阵儿啦。”杨有钱支支吾吾地说着,如果不是有蜡黄蜡黄的色彩掩盖的话,此刻他的脸应该被尴尬染成一块鲜艳的红布。
收完油菜和小麦,杨家湾的人们就开始忙着引水浇田准备做秧子啦。等到那嫩绿的秧苗长到一尺上下的时候,离立夏节也就不远啦。
农谚云: 立夏小满正栽秧,就是说立夏节和小满节正是栽秧的好时令。
可就在这个立夏小满之交,杨家湾的人们栽秧栽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杨有钱却急得不行。
医生有交代,他要忌生冷且不能过度劳累,因此他那几分水田直到现在也没有整弄清白。他的几个兄弟也都在各自的田里忙着,他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正当他焦头烂额想要咬牙下田的时候,他的小舅子荣忠来到了他姐姐姐夫的家里。
刚满三十岁的荣忠身材极为魁梧,他是一个地地道道踏踏实实的庄稼汉子。他脱了鞋子,捋起袖子,挽上裤脚,吆喝着那头健壮的大水牛哧溜一下跳进了田里。
他先用犁头犁了两遍,然后换上耙子细细地将泥块耙成细腻松软的泥浆。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姐夫那几分水田就被他整弄归一。还不到黄昏,水田里就栽满一行行齐整的秧苗啦。
当晚洪秀做了弟弟最爱吃的比乒乓球还要大上几分的汤圆。荣忠大口一张就咬掉了一大半,里面的黄糖汁糊了满嘴满脸。
荣忠只在他姐姐姐夫这儿歇了一晚上就回了阳兴乡。他这一趟主要是来看看他多年未见的姐姐姐夫的。因为栽完秧之后,他就要出门打工去了。他说他和哥哥荣贵都出门在外,让洪秀以后常回阳兴乡看看父母。
刚送走了他的小舅子,杨有钱又迎来了他的老母亲。
那是一个血色的黄昏。杨有钱拐过后面的嘴子,扎进了一片延绵得很远很深的竹林,来到了二哥杨有财的家里。
吃饱喝足而无所事事的杨有财已经不知道去哪里溜达去了,只剩他二嫂“平沓沓”用平沓沓地声音迎接着她的三弟。
之所以落下一个“平沓沓”的外号,实在是因为她的胸部跟晒席里刚晾晒好的小麦一样又薄又平。
告别了平沓沓,他牵着他快八十的老母亲再次扎进了竹林,踏上了那条因经年践踏而形成的阴湿小径。
他的老母亲佝偻着身子,翻着她不断流泪的严重白内障的眼睛,像一个无助的瞎子一般微微仰着头,用她瘦骨嶙嶙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掌。跟随着三儿的脚步,在天麻麻黑的时候,她终于踏上了她三儿家的地坝。在这里,她将度过她的又一个三十天。
很多年前,他的老母亲原本是吃住在他的屋头的,他的三个弟兄每个月按照约定的数目称粮就行了。
但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的哪个时候他的哪个兄弟提出了这个让老母亲轮流着在每家都住上一阵子的主意。
他们几兄弟原本都已经商量妥当了,但是当他们将这个决定告知老母亲的时候,这个倔强的老太婆却抵死不干。然而,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让这件事得以顺利实施。
那是一个曾经轰动了整个院子的大事件。
不知道是几月几号的午饭时刻,洪秀将盛满苞谷汤圆粥饭的粗瓷大碗端到了她婆婆的面前,因为她要在今日将早已思忖了许久的一句话说出来。
瞅见她的婆婆吃得有滋有味,这个只有在她的男人面前才会变得伶牙俐齿的女人终于鼓足了勇气,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带着一种怯懦和愧疚:“妈,你看以后能不能去有利他们锅里舀点儿吃?有钱地少,枝妹仔和林娃还小,我们——”
洪秀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粗瓷大碗就已经被她婆婆掀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洪秀捅了马蜂窝了!
她的婆婆申老太婆坐在地坝上骂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
“背时的婆娘,遭瘟的娼妇,烂心烂肺啦。老子没养儿的哇,养了一只狼的哇,撺掇那娼妇来夹磨我哩。雷公和尚看得到的,屋檐水还要点点滴哩,看嘛,你也没得个好……”泼悍的老太婆恶毒地咒骂着。从院子底下赶上来的杨有权甚至挥舞着拳头要打洪秀。
在生产队队长杨有平的调停下,这桩闹剧平息了下去。最终的结局是孙老太婆终于从善如流,答应轮流住在四个儿子的家里。
最初弟兄四个议定的是每家一年,但半年的时间还没到,弟兄四个就再次坐在一起开会啦,说是每家半年。四个半年之后,弟兄四个第三次坐在一起开会啦,说是每家三个月。四个三个月之后,弟兄四个第四次坐在一起开会啦,说是每家一个月。这下这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令弟兄四个都很满意,他们终于再无异议地坚实地贯彻了下来。
月底他二哥杨有权上来接人。申老太婆却说要在他幺儿屋头常住,她说:“我年纪大啦,不想挪来挪去啦。”
“你跟有钱有成他们商量没得哇?”又干又瘦的杨有权歪着已经秃了半边的脑袋,同他脑袋一起歪着的还有他那双精细的眼睛。
“我们饿着你啦,冷着你啦,有钱屋头的饭才是香的?”隔壁闻讯赶来的杨有利很是有些不忿,他像数落自己的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的老母亲。
申老太婆于是佝偻着背,仰着那双严重白内障的时常流泪不止的眼睛,像一个月前跟着他的三儿一样跟着他的二儿慢慢地拐下了地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