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杨县火车站终于要修建了。
当新栽的秧子刚刚扎稳根须的时候,这个被坐实了的消息就像核裂变一样在整个杨家湾爆炸着膨胀着。
津蓉铁路这条由中铁十八局承包修建的铁路将在益杨县上设立一个站点,最终这个小站被选定在杨家湾附近。
火车站的修建对于贫穷的杨家湾,这个名副其实的山旮旯一样的地方来说,无疑是一个比天还要大的好消息。也许这个火车站的建立就是这个山旮旯经济发展的开始哩。
要建火车站,就必须要将院子底下那条古老的小童河进行改道。谁让它好死不死地杵在那块被用来修建火车站的风水宝地上呢?
地处杨家湾内的这条惟一的大河——小童河,不明源头,浩浩荡荡地流经诸县进入东沙市区,最后并入波面寥廓的雾江之中。
要将这条平均宽度为八米,平均深度为两米的大河改道,工程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还涉及到占用耕地的情况,因此政府需要一个能够沟通政府和村民的桥梁,用来协调处理一些复杂情况。
这座桥梁很快就出炉啦,杨有钱家隔壁的小徐妈摇身一变,成了铁建办河改工作小组的主任了。
小徐妈现在可火啦!
她家的门槛都快被络绎不绝的左邻右舍给踏扁啦。无论在啥时间啥地点碰到她,她的那些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们都会尊敬地称呼她一声“徐主任”,然后就占与不占这样的问题向她问这问那。
不,准确来说应该说是“咨询”。然后小徐妈就会收敛起乡下人特有的大声武气的声调,相当矜持地一笑,干咳着说我们要“研究研究”。
杨有钱也就占与不占这样的问题去向小徐妈咨询去了。他有一块水田正巧离划定的新河道不远。
“你这样的有好几家哩,我们最近正在研究哩。”
三十岁左右的小徐妈看起来很精神,她面庞饱满,眼神虚浮,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看别处,她的脸上始终挂着让人舒服和放松的笑容,这让人感到亲近。
“以后涨水怕是全部要打水谷子哩,就算没得土地款,也该有点补贴撒。
”杨有钱期期艾艾地说道。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上头的文件对是不是应划为被占土地有着严格的规定,至于像你这种情况,有没得补贴,现在还没得文件。”
小徐妈左一个文件,右一个规定,把不大转得过弯的杨有钱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我去说说看嘛,争取把你们都弄上去,上不去也搞点补贴嘛。”
小徐妈无可奈何的模样很快就换成了一种义无反顾赴汤蹈火的表情。
当杨有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再次去隔壁“咨询”的时候,小徐妈却施施然地上门来啦。
她一来就大喇喇地将自己肥大的屁股挂在杨有钱堂屋门口的那根条凳上,同时一个劲儿地嚷开啦:“你们干啥子哩?吃饭没得哇?啊哟哟,那负责的硬是要按原则来办,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才勉强同意考虑哩。”
又压低了声音,像蟋蟀一样:“你们可莫拿出去说哈,我是按土地被占给你们办的哩。有钱啊,北祥不在的时候你们没少帮我的忙,这事儿我就算豁出这张脸皮也肯定要给你弄好哩。”
对于小徐妈磨破了嘴皮的人情,杨有钱唯唯诺诺感激不尽。
改河的工作热火朝天的开展起来了。每天早饭之后,勤恳踏实的杨家湾人就会扛着锄头提着铁锹,或者握着錾子挑着土撮箕优哉游哉地来到改河现场,然后在毒辣辣的烈日下尽情挥洒着自己毒辣辣的汗水。日头西斜的时候,他们又成群结队笑逐颜开地返回坝子。
杨家湾后头的嘴子上有一株主干足有水桶粗细的大柏树,不知道存在了多少个年月了,它总是苍翠孤独地挺立在高高的嘴子上,见证着这个小小村庄的沧桑变化。
杨有钱时常在夕阳染血的黄昏,漫步走上这个高高的嘴子,倚在这株苍老的大柏树上,眺望着远处的改河现场,眺望着那些领着工钱喜笑颜开归来的河工们。
他是多么想跟他们一样干活挣钱呀!
他常常会有一种深重的负罪感,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是一种消磨和拖累。
更多的时候,他会突然跳出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他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而他需要的做的竟是那样的多!
相对于焦虑忧伤的父亲,杨林却快活得不知所以。
如今早已放暑假了,孩子们统统回到坝子上了。对杨林来说,这是比改河还要令人兴奋的消息。大人们成日里口口声声说着改河改河,但那有什么意思呢?
杨林常常光着膀子赤着脚丫屁颠屁颠地跟在杨文弘的后面走遍坝子上的每一条田坎。
他会把屁股高高地撅起,趴在燠热的田坎上贯注全神地看着杨文弘用挂上蛐蟮的以自行车轮辐磨成的细钩在黄鳝洞口晃来晃去,晃得那田里的水纹一荡一荡的。然后那不知死活的黄鳝就不知死活地出洞了。
“出来啦,出来啦!”
杨林兴奋地大喊大叫。
杨文弘就会长长地“嘘”上一声,但已经迟了,那条黄鳝已受惊缩回了洞里且变聪明了,再也不出来了。然后杨文弘就会狠狠地瞪上杨林一眼。
偶尔也会遇到不那么聪明的黄鳝,它禁不得美味的蛐蟮的引诱,再次抻出洞口,头部猛地向前一窜就整个儿将那条蛐蟮咬住了,当然也包括隐藏在蛐蟮里面的细钩。杨文弘就会敏捷地一提,那根倒霉的黄鳝就被他钩起来了。
这时杨林会从一大片碧绿的秧子之间蹦起来,盯着那条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细钩的黄鳝大喊大叫,仿佛那是他自己钓起来的哩。
他也会伙同花牛儿在底下大院子里的军娃子的领导下跑到改河的工地上看着那些大人们光着膀子干活。
或者他们一干小耗子们也会一头扎进大河里,戏足了水,尽足了兴,就钻进新河道帮着大人们摸乌木。
也许在千年万年之前,这里曾经是大片大片的森林,然后沧海变成桑田,无数的林木被深深掩埋。那些深埋的林木历经千百年,已经快要变成煤炭了。
此次挖土改河,河工们挖出了许多黑漆漆乌洞洞的巨木,农人们普遍称呼为乌木。而这些快要变成煤炭的乌木晒干以后耐烧得很哩。
一干少年们玩水摸乌木厌倦了,他们就果断地改变战略,开始“攻城”略地,或者“躲猫儿”啦。
晚上也是杨林最为期待时刻。用过晚饭,他会立刻兴致勃勃地将屋头的凳子和凉椅拖到地坝上,尤其是那张他小时候用过的此时已经变得老旧腐朽的破摇篮。然后两边隔壁的他二妈和小徐婆两家都会搬出椅子凳子坐在各自的地坝上。
他们一边摇着蒲扇,驱赶着无处不在的蚊虫,一边天南海北地摆着龙门阵。
他们会摆东家的娃儿西家的婆姨,会摆即将回归的香港和澳门,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国家大事,他们都会提出他们浅薄却不失质朴的见解。
这些见解正确与否,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是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他们能够安安心心地坐在地坝上享受这短暂的放松和安宁。
杨林听不懂什么香港澳门,也对哪家的娃儿哪家的婆姨没有兴趣,但他喜欢听大人们摆,喜欢听大人们争来论去。他会抖动着翘起二郎腿,躺在那个已经快容不下他的破摇篮里,一边驱赶蚊虫挠着痒儿,一边仰望着无穷无极的星空沧海,那真是让人生起无穷无尽的美好遐想,虽然当时他并不知道遐想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多少年之后,已经成为一名职业经理人的杨林在回想自己那模糊不清的童年的时候,这些群星璀璨的夏夜都会立刻凸显在他的心间,它们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再难磨灭。
然而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该去上学了。
当沉甸甸的谷穗被初秋干燥的热风烤黄的时候,杨有钱拿到了那笔一千多块的土地款子。对于这个如今一贫如洗再难拿出一分钱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
九月初,他领着他的儿子,怀揣着剩下的两百块,再次走进了垭口上的那座村小。这次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那个又短又宽又肿的老教师了。
杨林终于成功地入学了。坐在简陋之极的板凳上,望着简陋之极的课桌、讲台、黑板、教室,他的心里涌起一股神圣的感觉。
第二天,他就领到崭新的教科书了,那崭亮的封面让他炫目,那清香的油墨气息让他迷醉。一回到家,他就央求他的姐姐找来牛皮纸将封面细细地包了起来。每天上课,他总是正襟危坐将身体挺得像一根标杆一样,傍晚回到家中就兴高采烈吐沫横飞地跟他姐姐说起学校里那些趣事。这让他姐姐听得悠然神往。
但杨枝注定是不能再走进学堂了,她的母亲需要一个为她分忧的好帮手。
她也的确是家里的好帮手。
杨枝是个伶俐的丫头,无论是心灵,还是手脚。她料理家务比她母亲更加利索,更加井井有条。
柴没了,她会背上那个高度几乎可以赶上她的身高的背篼从坡上捡上满满一背回来;米没了,她会用小背篼背着二三十斤用“碳酸氢铵”装上的谷子,来到村东边梁家桥边旁的打米站……
当她父亲早晨起来却还没想到应该洗脸的时候,温热的水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当她母亲大汗淋漓地从地里回来却忘记了口渴的时候,早已晾在那里的水瓢就会被她递过来……
杨枝是一面响鼓,几乎不用敲,就会咚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只是这种咚咚咚咚的响声是无声无息的,是用耳朵根本听不见的。
现在杨枝就更加忙碌了。那笔土地款子让她家那个空了多年的猪圈多出了一对猪仔。在将家务料理妥当之余,她常常会背着背篼到处去打猪草。她会去河沟里头割那令人讨厌的过江藤,会去他们仅有的几分地里割那已经铺得天罗地网一般的红苕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