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抿抿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没得钱。”
当杨家湾子上开始唱起这首不知道流传了多久的童谣的时候,湾子上的人们知道年关终于近了。
年关近了,杨有钱也越发浮肿了,两只黄亮亮的眼珠子也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开始置办年货了,海带黄花刀豆粉条瓜子,烟花鞭炮对联门神纸钱,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他都一样不落地置办齐全了。
他尤其赊了好几斤足够他们一家子吃上好几天的肉,虽然现在家里的拮据让他感到痛苦,然而他不会让他的娃儿们像童谣里唱的那样连过年都吃不上肉哩。
腊月三十这天,一家人早早起来匆匆喝了几口稀饭就忙碌开了,煮饭的煮饭,贴对联的贴对联,糊门神的糊门神,忙得不亦乐乎。
十一点半,一桌丰盛的年饭就摆上了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
杨有钱摆了八双筷子,点了一炷香,倒了一碗酒,嘴里念念叨叨,像一个蹩脚的神棍,然后对着堂屋正中拜了下去。他的妻子儿女也跟着拜了下去。
这是湾子上古老的习俗“敬老人”,就是请老祖先人回家过年,率先享用丰盛的年饭。
敬了老人之后,十二点,一家人准时开始吃团圆饭。饭后,杨有钱就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去给他在伙食团时期就得水肿病死去的父亲上坟了。
这一切都整弄清白之后,杨有钱就带着他的妻子儿女从从容容地进入了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一定有新的好运的!
元宵节的前后几天是杨家湾的人们给七大姑八大姨拜年的高峰期。他们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抻抻展展精精神神,脸上挂着新年应有的新气象,然后提着各种各类的礼品,叩开三亲四戚家的大门。
正是在这个新春的气息开始稀薄,田坎上的鱼腥草开始拱芽的时节,洪秀拎上了一只大公鸡,背上了百十个土鸡蛋,带着她十三岁的女儿踏上了通往阳兴乡的道路。
洪秀是一个口拙的女人,面对老母亲她还能拙言拙语地说上几句,而面对着她的老父亲洪天启时,她将一些必须问候的话干巴巴地说完之后,往往就哑口无言了。然后开始无所措手足。
洪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或者做出怎样的表情。更多的时候,是她低垂着眼睛聆听着父亲冷冷硬硬的教诲,然后干巴巴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洪秀从来不敢直视老爷子的眼睛,在她的印象之中,老爷子的眼睛总是犀利而有神的,仿佛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严厉的责备似的。
她和杨枝在阳兴乡歇了一晚,就返回了杨家湾。临走的时候,老母亲告诉她,不久他们老两口就要搬到镇上来了,让她跟杨有钱到时候来帮着搬东西。
老爷子洪天启决定要在小童镇上开一间茶馆。
他老两口,都已经快七十岁了,两个娃儿不在身边,女儿又嫁了出去,洪天启老两口在阳兴乡窝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身边没人,委实觉得寂寞了。
正巧年前他一个在镇上开茶馆的老友要去县城跟孩子一起生活,于是决意将茶馆盘出去。洪天启老爷子估摸着价格合适就决意盘下来。
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得到村人捎来消息的杨有钱和洪秀在次日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往阳兴乡赶。
他的老丈人已经将一应的东西整理成一个挑子,一个背篼。杨有钱二话不说,挑了挑子就挺着腰杆急吼吼地往镇上赶,似乎努力想要表现什么,证明什么。
他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像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牯牛撒开了蹄子狂奔,任背着背篼照顾着老人的洪秀喊破了喉咙都喊不住。
到了镇上帮着老两口将茶馆清扫了一遍,又将里面的东西好生归置了一番,一切停当之时已经是黄昏将近了。
正是红日西斜的时刻,天边孤悬着一抹晕红的霞彩,山村乡野层林染醉,夕阳将蜿蜒向前的乡村小路上的一前一后的两道人影拉得颀长无比。
洪秀的脸拧起来又拉开去,拧起来的时候像苦瓜一样苦,拉开去的时候像臭蛋一样臭。
“做啥子嘛?一路上脸都垮脱下来啦。”杨有钱紧赶几步,有些讪讪有些悻悻,更有些莫名其妙。
洪秀阴着脸只顾赶路,她不想理会这个只晓得蛮干的臭男人。
“好歹你说句话嘛。球莫名堂的。”
杨有钱也来了气,他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哎,你歪啥子?你还有理喔?”洪秀站住了,她死死盯住了他丈夫,眼神恨恨的,但是这种恨恨表情没有维持多久她就开始抹起眼睛来啦。
“我、我到底咋了嘛?”杨有钱刚鼓起的气很快就泄了,变得无所措手足起来。他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一路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
“屋头水都不担的,给他一担就是几十里,也不晓得歇一下……”洪秀的话带了七八分哭腔。
杨有钱呆了呆,然后笑了,释然了,话也变得轻松起来了:“我不担,难道喊你来担?”
“那也不能不要命哇。”洪秀狠狠撂下一句,就迈着急急的步伐踩着逐渐消失的夕阳很快消失在这条乡间小路上。
又是一年油菜花开的时节。杨家湾子整个儿灿灿金黄,空气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一股清新的花粉味儿。
在灿灿金黄的映衬下,青山更青,绿柏更翠,天空更蓝,一切都焕发出欣欣向荣的气息。正是在这个大地充满光彩和生机的时候,杨有钱精心筹备了许久的烧窑大计终于又提上了日程。
开销巨大又只出不进,这是压在杨有钱心头的头等大事。他想了一百种弄钱的办法,但是一百种都被他排除了。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那一百零一种,他认为可行,于是他不顾他洪秀的强烈反对,在他的三朋四友那里筹到了一笔款子,他已决定干回他的老本行——烧窑了。
这一次他完全是有备而来。他先独自将那个已经废弃多年的瓦窑清理修缮了一遍,将搁置多年的那套做瓦桶子的工具清洗完毕,然后又请人在瓦窑边他那块不到三分地儿的田里搭建了一间草棚。
他四处奔走,一车车的柴草被他买回来堆在那间草棚里。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他兴冲冲地跑了五六里地在镇子的东边请回了一个大砖瓦匠。
这个大砖瓦匠名叫何思训,据说是方圆十几里远近闻名的瓦匠,人道他何大瓦匠做瓦的手艺之精湛,烧窑的技术之高超,简直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
至少在镇子周边一提到他何大瓦匠,那些匠人们无不翘起大拇指,嘴里还要应和似的说两声“啧啧,不得了”。
何大瓦匠是个相当敬业的人,他一来就投入到杨有钱那轰轰烈烈的做瓦烧窑的事业当中了。
泥巴是现成的,在田里挖就是了;场地是现成的,做好的瓦桶子晒在田里就是了;瓦窑是现成的,拍好的泥瓦往窑里码就是了;柴火是现成的,一个个的谷草往窑口里送就是了……
何大瓦匠做得好不得心应手,自得其乐!
他甚至有些厌烦那个雇他过来给他工钱的杨有钱了。
哼,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病秧子老是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唧唧歪歪,一会儿说这儿应该如何,一会儿说那儿应该怎样,他才烧过几年窑哩?
但是他何大瓦匠还是耐住了性子,他用他二十多年的烧窑经验相当笃定和坚决地指点着杨有钱,说这儿应该是这样,那儿应该是那样,就像在调教一个走上歪路的小徒弟。
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刻了!
满满一窑红彤彤的瓦块!
让志得意满的何大瓦匠目瞪口呆了。
也让志得意满的杨有钱目瞪口呆了。
他们需要的是光洁的青瓦,而非灿烂的红瓦!
何大瓦匠的技术自然是不可能有问题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他需要帮杨有钱找到这个问题,给他一个交代。
聪明的何大瓦匠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既然他的技术没有问题,而杨有钱等人又是按照他的指示操作,因此问题肯定不是出在他身上,当然也不可能出在杨有钱身上。那会出在哪里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嗯,一定是老天爷都不帮他们呢。
老天爷都不帮忙,是何原因?
何大瓦匠突然有点神神秘秘。
“你屋头肯定有东西!”
何大瓦匠脸上眼中的神秘越发浓了。
“有啥东西?”
杨有钱从那一窑红彤彤的瓦块上收回痛惜的眼神,当他瞅见何大瓦匠神神秘秘的表情之后,他的声音也变得神神秘秘,甚至有点害怕了。
“不干净的东西。”何大瓦匠一脸的严肃和庄重,仿佛是说一件严重无比的大事。
但杨有钱信这个,要不是这样,怎么解释回来这一年多的诸事不顺哩?
杨有钱略显紧张又略显期盼地看着何大瓦匠:“你会不会弄嘛?”
何大瓦匠笑了,他的笑仿佛在说:“我如果不会,又咋能晓得个中原因哩”。
于是杨有钱带着临时客串一下神汉的何大瓦匠,把自己的那座老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个遍,寻找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