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谚云:芒种忙忙栽,夏至谷怀胎。当夏至节到来的时候,杨家湾一片连着一片的翠绿的秧子已经开始暗结珠胎了。
正是在这个令人欣喜的时节,由杨有钱亲自操刀的第二窑瓦终于开窑了。满满一窑青灰色的瓦块蒸腾着窑顶的水汽,令人窝心到了骨子里。
杨有钱认为,之所以这一窑瓦能烧得如此漂亮,与为他破除了煞气的那位何大神仙不无关系。毋庸置疑,他还真真是有一些道行的哩。
当那一窑漂亮的青瓦被码上两辆拖拉机,最终变成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捏在手里的时候,杨有钱终于可以扬一下浓眉吐一口浊气了。
虽然已经到了下午,但他还是兴冲冲乐颠颠地徒步赶到镇上,在一家快要收摊的肉摊上提了扎扎实实的三斤精瘦肉。
天色麻黑麻黑的时候,他赶回了家里,将买来的肉菜大喇喇往那张破旧的四方桌上一丢,然后大模大样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条凳上。
他扬着头,鼻孔都翘上了天,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勇士,像一个终于得到世人认可的实干家。
他开始掰起指头给她的妻子算起了细账,他说这一窑瓦卖了四百多元,除去买柴等一些费用,净赚三百多元哩,要是一年烧个十几窑,怕有三四千哩。
说这些话的时候,杨有钱目光炯炯,仿佛他已经赚到手,手里正攥着这三四千的巨款!
煤油灯昏红的光焰映着他黄褐色的瞳子,闪烁着一种兴奋妖异的色彩,仿佛间他又成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走南闯北的年轻人。
洪秀并没有体会到他丈夫的喜悦。
透过煤油灯昏暗的光线,她突然觉得丈夫暗灰色的面孔在刹那之间变得恍恍惚惚起来,她觉得他的面孔轻薄得像一张纸,稍稍被外力触及就会破碎分离。
“我们莫烧窑啦,熬更受夜的,太伤身体。”
洪秀的声音很低沉,但已足够打断她丈夫滔滔不绝兴奋不已的声音,已足够将他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抽离出来。
杨有钱很扫兴,他的满腔兴奋和得意在他妻子那里没有得到宣泄,像一股横冲直撞的洪水一样在他心头冲撞不休,这让他感到憋屈和不快。
他觉得他的妻子实在是太没情趣了,太没眼色了!她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是有多么的快乐么?
因此他满不在乎地说:“怕啥子哇。”然后他很快就找到了宣泄兴奋和得意的对象,他一把将他十岁的儿子揪了过来,用手揪着他嫩光嫩光的脸蛋,将他的脑袋扯得摇过来晃过去。
他那腔兴奋的洪水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最终汇聚成了一句哈哈大笑:“哈哈,龟儿子,你老汉儿要发啦。二回老子顿顿给你弄肉吃。哈哈。”
杨林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这么兴奋,但他也跟着兴奋起来,他龇着牙咧着嘴哇哇地大喊大叫起来。
杨有钱不再羡慕那些曾经的“改河帮”了,他开始一心一意并更加有信心地烧他的窑了。
哎,他实在太感激那个何大神仙了,要不是他作法破除了他屋头的凶煞之气,他杨有钱又如何能连续出得几窑好瓦哩?
现在他的手头宽裕了,就寻思着是不是将一些私人的欠账给了了,并找个时间好好感谢一下何大神仙。
然而,他这两大宏伟措施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他就又病倒了。
在县医院稳住了病情,他又住进了市医院,输液吃药抽腹水好容易缓过劲儿来,他一张口就问他那窑正准备开窑的瓦,洪秀恨得只差没有跳起来。
从市里回来将息了大半个月,杨有钱才飘飘忽忽地回过了神气。
洪秀也飘飘忽忽地回过了神气!
她时时刻刻吊悬起来的一颗心好歹缓缓放了下来。这段时间她先是忙着烧窑和料理农活,之后又要照料病中住院的杨有钱,算来竟已有快两月没有去看她的父母了。于是适逢小童镇上当场,她来到了她父亲洪天启的那个小茶馆。
所谓当场,就是这一天有大集市。小童场是每月逢三六九号当场。当场这天,小小的小童场里人挤人脚挤脚,洪天启那个小小的茶馆也是客人很多,忙得不可开交。洪秀帮着烧水添茶,一刻也不得空闲。
时过晌午,小童场内赶场的人陆续回家赶晌午饭去了,狭长逼仄的街道开始萧条下来,洪天启老爷子那个小小茶馆里的茶客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当茶客陆陆续续地离开茶馆,洪秀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跟她的父亲母亲摆龙门阵了。
只是这个过程却是一种另类的煎熬。在她父亲若有若无的扫视之下,刚坐下不久的她就开始变得焦虑起来,然后她的坐姿开始变得不自然,继而她的焦虑开始升级,她开始变得如坐针毡,最后她整个人又变成了在她父亲眼中一贯的畏畏缩缩麻麻木木的模样。
她就像一只拨一下跳一下的癞蛤蟆,她父亲用问话拨她一下,她就用回答机械性地回答一下。
更多的时候,她沉默着。
其实洪秀并不想沉默,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多问候一下她的父亲母亲,多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哪怕这种心意仅限于她心里诚诚恳恳真真挚挚的愿望和那几十个她精心积攒了大半个月的值不了几个钱的土鸡蛋。
然而,她表达不出来,她只有低垂着眼睛畏畏缩缩地听着她父亲略带怒气的问话。感觉到她父亲的语气中的丝丝怒气,她就会更加的惶恐,更加的木讷。
离开的时候,她的母亲段秀芹背着老爷子拉住了她的女儿。
段秀芹七十多岁了,个子矮矮的,人特别瘦小,加上她的那双小脚,走路颤巍巍的,似乎站不稳,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岁月把她脸上折腾的皱纹遍布,就连嘴里的牙齿也侵蚀掉了,她瘪着嘴巴,不但说话漏风,吃饭的时候,还漏汤漏水。
段秀芹拉着洪秀,背到一旁,费力地解开外面的褂子,撩起内衣,从内衣兜里先摸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又掏出一大卷皱皱巴巴的零钞塞在女儿的手里。
那些零钞几乎都是五角一元的小钱,都是老太太背着老爷子收取的茶钱。
老太太对女儿说:“你拿到,给杨枝妹仔,杨林娃儿置一件衣裳。平常赶场让他们上来耍嘛,我炖点汤给他们喝。”
洪秀心头一阵酸热,差点落下泪来。
母亲给她的一百块钱,洪秀知道一定是出自父亲的授意。没有父亲这个当家人的授意,母亲是不敢做主的。而那些零钱则基本上是母亲背着父亲五角一块这样收起来的茶水钱。
父亲的小茶馆里的茶水是五角钱一杯,而且喝茶聊天又没有时间限制,客人只要不换茶,一杯茶水可以从早上茶馆开张喝到下午打烊。
屋头当家的自然是她的老父亲洪天启,茶水钱也都是老父亲亲自收取。只是母亲心疼她这个女儿,担心她生活艰难,几乎每天都要背着老爷子收一两块茶钱贴身攒着。
老母亲把钱递给她,让她收好。洪秀不去接,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她的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难受,只觉这这些年让父母为难了太多太多,给她们添麻烦也太多太多,受他们恩惠也太多太多,多到她已经羞惭无地。
“快拿到!你老汉儿看到不好!”老母亲把钱塞到她衣兜里,然后催促着她赶紧走。
洪秀迟疑着,她其实很想拒绝,但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她搜索不到那些用来拒绝的理由。即便有这些理由,也似乎显得很苍白。
有时候,拒绝都是一件让人特别为难的事情。因为在别人眼里,你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洪秀就这么无措地迟疑了一小会儿,她的父亲洪天启就过来了。
“喊你拿到就拿到!你硬是——”
女儿耸眉耷目的模样让洪天启感到很厌烦,他开始瞪起了眼睛,竖起了眉毛,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和怒气。
不知道为什么,洪天启看见女儿这般缩手缩脚模样就感到生气和烦躁。
他曾经试图将一些尘封的模糊的记忆翻出来,却无论如何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的女儿变成了这种畏畏缩缩的模样。
事实上,在他那有限的却无限清楚的记忆里,似乎他的女儿原本就是如今的这副样子。
果然,在他算不上是呵斥的呵斥之下,他的女儿畏畏缩缩地不敢动弹了。她低垂着头努力去看自己的脚尖,似乎恨不得自己的眼睛变成一台高倍率的显微镜,能数清脚尖下的泥土颗粒。
洪天启没来由地腾起一阵烧心烧肺的鬼火,虽然他极力地压制着,却怎么也压制不住。他只能将情绪发泄到眼前那几只飞舞不停令人厌恶的苍蝇身上,他狠狠地抬手在眼前扇动了几下,驱赶着那些苍蝇,声音因压抑情绪而变得冷硬和生涩:“你回去嘛,我就不留你了。”
回到家中,洪秀心头郁结,满腔情绪无处释放。她神情呆滞地坐着,无声无息地抹着泪,只是那泪却越抹越多,怎么抹也抹不完。
不远处的阶沿上,她的女儿和儿子正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玩着闹着,此情此景,洪秀的一颗心突然就烧了起来,她的声音狞厉和果决,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猫:“枝枝妹仔林娃儿都给老子滚过来!”
杨枝和杨林乖乖地走了过来,在他们的印象中,他们的母亲还从来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
“你们……你们都给老子争气点啊!你们,你们……”
洪秀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她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唉,她能说什么呢?她自己受了委屈,跟孩子们又有什么相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