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辣的太阳开始收敛起它的张扬,天气开始转阴,紧接着就是一连好几天的大霖雨,整个天地都是雾茫茫阴沉沉的。
对于妻子的委屈,杨有钱感同身受,却也无可奈何,此刻他的心头也是雾茫茫阴沉沉的一片,竟似无所着落一般。
这场雨霖了好几天才好容易收刹住,紧接着又是接连好几天的阴郁气候,让人沉重得吐不过气来。
谷子已经成熟了,再没有好的天道,只怕就要霖生了秧了。阴沉了几天之后,天光重开,明艳艳的阳光开始继续普照着杨家湾子。杨家湾整个儿快速地行动起来,迎来了整个年度的第二次大忙。
金秋的黄昏,天边一线晕红的落霞,共着黄灿灿的谷草和蓝凌凌的长天化为一种奇异的颜色。
拖着病体打完谷子的杨有钱坐在田坎上,望着晦暗晦明的夕阳在落霞中逐渐变得淡漠,最终消沉不见。
他突然笑了起来,对着仍在田里拾着谷穗的妻子和儿女说:“等几天我们去县城哇。”
“做啥子哩?”他妻子从田里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怔愣和不解。
“去耍嘛,我们一家都去。你跟枝枝妹仔和林娃都没添一件新衣裳哩。”杨有钱解释说,蜡黄的脸上有着一种放松的温馨。
去县城的那天,天气十分特异。整个杨家湾的天空泛起一种怪异之极的深黄色,天际又空又亮,像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清油。青柏遍被的青山,沙石铺就的马路,以及那刚刚收割完毕的光秃秃一望无垠的田野悉数被映照得一片黄亮。
俗语云:人黄有病,天黄有雨。然而这黄亮亮的天际却丝毫没有下雨的势头,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正是在这种诡异之极的天气里,穿戴一新的杨有钱带着他穿戴一新的妻子和儿女坐上了垭口上那辆赶往益杨县城的三轮车。
县城好大好繁华!
这是从来没有去过县城的杨林对县城的第一印象。
在杨林的印象中,他们的小童镇已经足够大了。每逢三六九当场的那天,镇子上都是人山人海联袂成云挥汗成雨,然后你比着他的肩,他继着你的踵,朝各自的方向挤向各自的目的地。
还在漏风的三轮车上坐着的时候,杨林就在不断地想象县城的模样。那应该是一个比他们的镇子更大更热闹的地方,那里有数不清的高楼大厦,有数不清的食品玩具,有数不清的很多他根本无法想象出来的那些东西,然后那些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就像镇子里那样你比着他的肩,他继着你的踵,朝各自的方向挤向各自的目的地……
是的,那果然是一个比他们的镇子更大更热闹的地方。
宽阔平坦的水泥街道,参差错落的斑驳楼房,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县城里一切的一切比书上写的北京上海要繁华气派多了——书上的北京上海被画得黑不溜秋的,哪里能有县城好看呢?
只是,跟镇子不同的是,县城一点也不拥挤,然而他却感觉比镇子里还要热闹。
杨林怯怯地却又用难以掩饰的兴奋神情竭尽所能地将一切他能看见的东西收罗眼底,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办到——他应接不暇了。
这一天的杨有钱变成了一个充满了闲情逸致的土老财。
他带着他的妻子儿女从上河街逛到中河街,从中河街再到下河街,然后又从下河街逛到中河街,从中河街再到上河街。
他带着妻子儿女走进了成衣店,他絮絮叨叨地评论着他的妻子意中的褂子,他殷殷切切地抚摸着他的女儿挑中的裙子,他嘻嘻哈哈地抓扯着他儿子看中的裤子。
然后他又带着他的妻子儿女下了馆子,他点了他们盼了许久却没有吃到嘴里的回锅肉,点了他们听了许久却没有见过模样的豆花鱼,点了他们馋了许久却没有闻过味道酱排骨……
点完之后,他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异常得意地补上了一句:“赶紧吃,不够又喊。”
那一天,他神气得不可一世。他并不知道,那一天他成了妻子和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回到家中,他们一家四口依旧难以平复住那种激动和兴奋,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着县城里的这样和那样。
他们在田里的时候说,在坡上的时候说,在煮饭的时候说,在吃饭的时候说,在灶屋里说,堂屋里说……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将这种激动和兴奋推向高潮。
那是一种令人晕眩的幸福滋味儿,虽然这种令人晕眩的幸福短暂得只持续了那么短短的三天,但这已足够让他的妻儿终生铭记——那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将要回归祖国的年份!
三天后的凌晨,熟睡中的洪秀被突然亮起的电灯光惊醒。
她异样地发现自己身下的那张架子床正在簌簌发抖,发出一种轻微急促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怪异响声。她很快就发现始作俑者是她的丈夫杨有钱,他在被子里不停地抖动。
“你做啥子?”
洪秀像一头敏捷的猫儿,猛地翻身起来。这个老实巴交善良木讷的女人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征兆。
“发……冷。”杨有钱清醒着,他已经把自己缩成了一只虾米裹在被子里,然后整个身体不停地抖动,同他的上下牙齿的打战形成一个相同的急促频率,仿佛置身于南北极的冰天雪地之中。
洪秀将另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但是无济于事,她的丈夫仍旧冷得一个劲儿地打颤,包成了粽子一般的身体急促不安地痉挛着。
洪秀的心上就像突然加进去了一大块沉重的钢铁,无可避免地沉了下去。她跳下了床,喊醒了隔壁的女儿,让她立刻去湾子底下请医生。
当她踅到睡屋的床边的时候,她那裹得严严实实的丈夫依旧被冷得不停地痉挛着,他已经不能回答他妻子的说话了。
六神无主的洪秀慌乱中就着手往被子里一探,那里面热得跟火一般,抽出手来却又是一阵湿濡濡的寒意——她丈夫的汗水竟已经浸湿了被子。
洪秀心头更凉了半截,再也克制不住地抽泣起来,连忙奔到隔壁喊她的幺弟杨有利。
当洪秀领着斜披了一件褂子的杨有利回到睡屋时,她的丈夫整个儿筛糠似的抖着,一只手抻出被子在空气中一个劲儿地乱抓,就像在跟虚空之中不可见其形迹的鬼魅战斗似的。
当他的妻子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不抓了,也不抖了,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妻子的手,他奋力地睁着眼睛,奋力地张开嘴巴,也许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舍不得她,也舍不得孩子们,只是他的嘴里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他的儿子——依然跟他父亲母亲睡在一起的杨林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他的母亲伤心地坐在床边哭泣,只看见他的幺爸神情阴沉地呆在原地,只看见他的幺妈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他的父亲。
杨林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他就是想哭,他站在床上不知所谓地大哭起来。
湾子底下的刘西东来得很快,他是杨家湾周围的一个半吊子医生。刘西东熟练地取出针药,以相当专业的姿势将针药注射进杨有钱的身体。
杨有钱又开始抖了起来,然后像舞台上取悦观众的小丑一样歪着嘴巴,翻着白眼,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就像达到了取悦观众的目的似的一动不动了。
洪秀愣住了,她在她一动不动的丈夫的胸口上轻轻抓摸着,又将纸片放在他的鼻孔边。然后她彻底愣住了,呆呆地像一个木鸡一般。
刹那间,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光怪陆离,仿佛经历一个世纪,一个轮回,她感觉屋里种种人物和影像都开始变幻莫测起来,化为一道道的流光在一个似昏似暗似明未明的空间里离散地追逐着。
在一个时间和空间短暂交错的瞬间,她仿佛化为了无影无形的空气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置身于一个惝恍而又玄妙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