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人死了,账不能消
书名:东沙华彩系列Ⅰ·蜀道 作者:谢红运 本章字数:2963字 发布时间:2023-03-28

初冬的清晨,薄薄的雾气随着料峭的寒意降落在房前屋后,致使久经风雨的屋瓦和日渐萧条的秋草上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露水。


整个杨家湾子清寒潮湿的空气中裹挟着一抹子令人倍觉压抑的肃穆和沉重。


正是在这么一个让人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的时节,杨有权、杨有利、杨有财三兄弟齐齐聚在了兄弟杨有钱的屋头。


他们的兄弟媳妇洪秀已经失去了主张了,她像一只痴痴傻傻的呆头鹅,任凭她的大哥二哥幺弟大声武气地讨论着丧葬的细节,直到端公(给死人做法事的神棍)向她询问起杨有钱的生辰八字,她才低低地回应着。


那个由她二哥请来的老端公,一副仙风道骨道行高深的模样。他打破砂锅刨根问底地向洪秀询问有关杨有钱的信息。


每得到一个信息,老端公都会半眯着眼睛,微抬起右手,将右手的拇指从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的第二个指节上蜻蜓点水般地掐来掐去。这时候,他拇指上那长长的已经被香烟熏得蜡黄蜡黄的指甲就会因为摩擦而发出一种相当专业的声音。


有了这种专业声音,再配合上他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以及始终悬挂在他松弛的面部上的那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所有人就都会对他深信不疑。


老端公得到杨有钱的生辰八字和离去的具体时辰之后,他的眉头拧成了一根麻花,然后他说杨有钱离去的时间大为不祥,不利于后人,必须要点长寿灯破煞。


于是洪秀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在她丈夫的遗体下面点亮了一盏清油灯。这时那位老端公就开始念念有词地作法了。


作完法,老端公又在她幺弟有利的陪同下来到了坡上。


对于是用土葬还是火葬这样的问题,洪秀并没有响应国家的号召,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土葬,她认为人只有“入土”才能够“为安”。


老端公站在杨家湾高高的坡地上,像一位遗世独立却又即将御风飞升的谪仙,他俯瞰着杨家湾子周围那些或高或低的坡地,然后絮絮叨叨地向杨有财叙说着这里的风水如何,那里的风水怎样。


最终他无比得意地像做了一件天大功德似的朝杨有财喊了起来,因为他终于找到一块在杨家湾,甚至于在整个镇子上都属独一无二的风水宝地了。


杨有钱逝去的第二天,杨家湾子一块轻微凸起的坡地上隆起了一座新坟。


坟是他大哥杨有权指挥调度着湾子上的一干乡亲们垒的。这座新坟小里小气平平无奇,正如坟冢里面躺着的那个人。


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没有任何做得漂漂亮亮让人能够称道的地方,他平平静静地来到这个世界,又默默无闻地离去。


他的离去或许因能够成为一时的新闻而在湾子上被人争相议论。


所谓的争相议论也不过就是这个惊讶无比像即将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将这个事实诉诸于那个。那个也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配合般的“哦”上一声,然后明明知道为什么,却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模样,惊奇无比地问上一句:“啊哟,背时的好造孽喔。究竟咋回事哇?”——仅此而已。


而当这件事情成为旧闻,它的新闻价值已不足以成为杨家湾人的谈资的时候,杨有钱最后的价值也消失了。


他会彻底成为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化入到这个小山村缥缈而久远的历史之中。


只有这座小小的坟冢还时不时有气无力地提醒着杨家湾的男女老少们——这个人曾经如此卑微地存在过!


就在杨有钱的新坟垒成的几天以后,接连几个访客就踏上了洪秀家的地坝。


第一个是村支书杨有秦。杨有钱在信用社的贷款是他做的保,他需要了解这笔贷款的后续问题。


“肯定要还!有秦哥你莫担心。”洪秀垂着头嗫嚅着,声音淡漠而坚决。


杨有秦于是带着遗憾和无奈去了。


第二个是邻村马家湾的人称“张麻婆”的张翠莲。她是为了柴草钱来的。


这张翠莲一脸的麻子,脸上坑坑洼洼的,仿佛坝子底下那条黄土马路似的。“张麻婆”的绰号她倒是名至实归。


杨有钱因为烧窑,曾经在她那里赊了二十元的柴草。二十元虽然不多,但在那时候却可以割好几大斤肉哩。


对于杨有钱,“张麻婆”张翠莲很是有些同情和感喟,因为同情和感喟反而让她嗫嗫嚅嚅地不知如何开口了。


但洪秀是不会让她为难的,正在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措辞的时候,洪秀已经将钱奉在了她面前,还说了很多歉疚的话。


于是张麻婆惋惜而又无限满足地去了。


第三个是他二嫂,坝子后头的平沓沓何素珍。


何素珍很关心她这个新近丧夫的三弟媳妇,接连几天都和大嫂等人帮着她料理丧葬伙食等事宜,很是说了一些抚慰的话。


今天她同样很是说了些抚慰的话,然后感同身受地跟着洪秀叹息了几声,最后才说:“听说昨天张麻婆来要钱?啥子东西哦?妈屁的二十块钱,我还不信她能吃得肥!”又说:“我们那两百就算了哈。有钱娃儿走了,我们几个当弟兄的又没帮到啥子忙。”


洪秀连忙说:“二嫂你说的啥子话?帮了大忙呢。”又说:“我但凡是有了,肯定要还给二嫂的。”


“还还啥子哇?你二哥有财娃儿都说了不用你还了!你再那么说,不但是打了我的脸,更是打了你二哥的脸呢。让外人咋个看哇!”何素珍故意沉着下脸说。


接着他拉着洪秀的手,很是说了一些弟兄妯娌间的情分之类的话,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呀?你们底下还有一窑瓦哒,如何处理哇?有钱娃儿走了,那一窑瓦也没人出了。”她摇着头,很是替洪秀为难。


洪秀说道:“能卖就卖呗,好歹还有几个钱哩。”


何素珍叹了口气,无比忧伤地说道:“我们马上要翻整一下房子,之前有钱娃儿说的用瓦来抵钱,如今他走了,你这里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到时候翻房子的瓦我出钱来买。”


洪秀笑道:“二嫂你说买就外道了哈,都是自家人,自古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多少,只管去拣就是了。”


“诶……要不得!肯定得买!一码是一码,我们是弟兄家,不能把话拿给外人去说道了!到时候还说我们小贱得很。”


何素珍连连摆手。


洪秀诚恳地道:“真的,二嫂,只管去拣就是了,挑好的拣。那窑瓦堆在窑里也就堆着,以前都有钱去联系的人,如今他短命死了,我又处理不来这些事情,肯定就只有堆在那儿了。碰到二嫂你们翻房子,那瓦好歹也有一个去处。——你也晓得,有钱娃儿烧窑的技术,烧的瓦成色也不行,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诶,莫那么说,有钱娃儿烧窑还是有一套的,只是时运不济。”何素珍说着有些伤感起来。


洪秀也跟着伤感起来。


何素珍有说了一些“放宽心”“往好处想”之类的宽慰话,这才摇头叹息着去了。


有上门来说事的,自然也有不愿上门的。


隔壁马家湾的马辉东就是一个不愿上门的。


马辉东人瘦瘦的,个子矮矮的,鼻子眼睛眉毛皱成一团,他又不喜言谈,随时都是一副愁苦的模样,看来竟有几分猥琐。


就是这么一个有些猥琐的男人不久前刚刚买了杨有钱一窑瓦,平时跟他也打过一些交道,杨有钱病重时到处借钱,也在他那里有四百元的欠款。如今杨有钱人没了,但马辉东却没有上洪秀的门。


然而,他不上门,洪秀却偏偏碰得到他。


那天,有些懒懒的洪秀牵着牛来到山坡上,正瞅见那个平时有些猥琐的马辉东两口子在地里忙着点麦子。


洪秀上前打招呼:“辉东哥,你们麦子都点完咯?”


马辉东咧嘴一笑:“早咧早咧。”


土埂边三人拉了一会儿家常,洪秀就主动说:“辉东哥,你们那个钱怕要等一阵子哩。”


她话没说完,矮小的马辉东就连连摆手:“快莫这么说,哪家没个难处?我屋头还扯得转,啥时有了啥时给。”


说着她两口子又问起洪秀今后如何打算,陪着这个新近丧夫的女人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龙门阵,摆她的境况,摆杨有钱,也摆其他一切能摆的,没有过分的亲热,也没有过分的疏离,完全就是平日里乡亲们碰面问候谈论的样子。


洪秀跟马辉东一家人并没有什么深交,只是在这个平常的下午,跟他两口子聊天摆龙门阵,这个新寡的女人感受到了这段时间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这让她深深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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