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家就有几个昔日玩得不错的初中同学来找步迟。每年假期她们都会听她讲大学生活如何多彩,以及听到的各式各样的恋爱故事,他们也总是一副很艳羡的样子。谁知年龄越大也变得愈沉默,如今更多的是她在听她们讲工作、生活和家庭。
从他们的言语中可知她们在小县城也活得很满足很精彩。其中一个朋友带来的朋友家里是个部门机关关系网,轻而易举就在某事业单位安排了个闲职,上下班不用打卡,家里有事请个小时假什么的也不用扣薪水。在城市哪有这样待遇的公司。资本家一个比一个精明,不多压榨你算是幸运的了。
当她们得知步迟要留在老家时,呈现的是一张张不可思议的脸。
“那你当年那么辛苦读书是为了什么?”
“是呀,我们想去还去不了呢。”
“这就是命呗,读书再好,机遇家境不好也没什么用。”
“有道理。”
“我听说很多活不下去的都成了别人的小三。”
“是呀,步迟。是不是这样?”
“你问步迟做什么?”
“就是,她这么安静这么漂亮怎么可能当人小三?”
“就是漂亮才有可能……哦,对不起啊,步迟,我不是那个意思……”
步迟懒得回应,只觉得一阵犯恶心,猛得冲进卫生间对着洗脸盆一阵干呕。症状特别强烈,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脸盆里尽是胆汁。终于停歇了,她意识到什么,淡定得打开水龙头,捧起几掬水漱了口,顺带把那绿色冲了下去。
她抬头看向面镜,脸色因刚才的反应显得苍白,莫非尘正柔情蜜意得看着她,他的双手插入她的腰间,环抱,抚摸,把脸埋进她的脖颈一阵亲吻,“步迟,他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可,莫,非,尘,原谅我。
随即又洗了把脸,若无其事得走了出去。
“步迟,你不会有了吧?”
“你不觉得你说了个笑话么?”步迟面无表情得应道。
大家不自在得扯了扯嘴皮子。步迟懒得解释,“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小镇的确不如城市,连个像样的咖啡厅也没有。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有个干净的休闲驿站,门口有供休憩的小场所,有个位置恰巧空着,便走了过去。
隔壁桌女方的妈和男方他爸他妈你一句我一句的谈婚论嫁,婚庆公司找哪家,伴娘伴郎找谁,请几桌,聘礼和嫁妆又如何等等。
坐在一旁的步迟看着他们谈判的如同一场交易,突然忆起小雨点的那段“多么痛的领悟” :
没结婚的时候着急死,刚结婚的时候高兴死,结了婚后悔死,离婚后伤心死。 之前情书上的‘我爱你’是笔误,婚礼上的‘我愿意’是口误,结婚是错误,生娃是失误,离婚是醒悟,再婚是执迷不悟。 新婚娇 妻是尤 物,老夫老妻是怪物,不解风情是植物,百依百顺是宠物,你能给她想要的你就是人物,给不了你就是障碍物,到最后大彻大悟!
她忍不住轻哼一笑。但随即联想到那事,狠捶了捶肚皮,该死的!该怎么办呢?
莫非尘……
他的身影,他的脸,他的气息,她回味了无数遍,推敲了无数遍,肯定一件事,她,是爱他的。
但她抵抗不了现实。对此,她无能为力,更无法放过自己。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她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沉意义。
她决心把这件事告诉舅舅。痛苦如果有人分担,也许心里会好受很多。
“舅,我怀孕了。”
听到这话时,阿舅正在切牛肉,自从步迟四年级被迫送去孤儿院时,他就开始不断自责,长期处于愧疚中。步迟自那以后,也是鲜少踏进这个家的门槛。如今难得回来,一片热血沸腾,打算晚餐弄几盘步迟最爱吃的。可听到这句话时,他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眼神犀利如剑,只听一声极度冷淡,“告诉我一切来龙去脉。不准隐瞒。”
步迟统统和盘托出。说完倒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虽然依旧改变不了太多事实。
事实是什么?她极度想念他。她爱他。这点,她完全肯定。但她依旧执着。对此也依旧深切明了。因着这执着在这些日日夜夜里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
听到这些,阿舅由震惊转为愤怒,气得压根说不出话,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一步,一眼瞥见墙角的木棍,二话不说直接就往步迟的身上敲去。
“和严肃离了婚,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回来的这些天,你也该感受到了吧?那些人背地里是如何评价你的,你没点感受吗?还要让我们跟着你不要脸?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你读大学,我们是没出过多少力,学费基本都是你自己努力争取奖学金得来的,可你比起那些低三下四的无知同龄人,至少也算得上一个高知识分子,可你却越读越蠢,还活成个下 流样,以前都不替你操心,省得我们将来再替你操心,干脆打死你算了,也比你当人家情 人来得好,我们死后跟你父母也算有个好的交代!”
“我没有当别人的情 人。”
“那你肚子的孩子怎么回事?你刚离婚,你还有个女儿,难道你想这么快再为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生孩子吗?你不怕重蹈覆辙吗?你不怕再次陷入水深火热让自己既痛苦又可悲吗?你要为严步变考虑,不能只图自己一时激情和痛快就被再次冲昏了头。当初你和严肃结婚,不就是这样的?你何必自作自受呢?我问你,你干嘛非要再次自作自受??”
“放心吧。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不想看见你过得悲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阿舅叹了口气,继续拿起刀切牛肉,“但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决定,毋庸置疑。”
“放心,我自己搞得定。”
“那就好。”
医院走廊上凌乱的步伐,匆忙奔赴各自生命的意义,工作人员被他们的奔赴折腾的精疲力尽。浓烈的消毒水窜入鼻尖,迫使步迟不得不开始又一阵猛烈干呕。
这种感觉让她头晕目眩,整个人开始摇晃,仿佛坠落一片无底黑暗深渊,差点没站稳。她晃了晃神,看见就近的等待区有人站了起来,遂快步朝前走去,像泥一样瘫在椅凳上。忙从包里掏出话梅袋在手上使劲倒了倒,一把塞进嘴里,好一会,症状才有所缓解。
身边有好几对夫妻小情侣坐着等结果的,其中一对年轻夫妇站在打印机前,单子还在打印,就一手要扯出的样子,一落就等不及接住,男的抱着妻子激动地嚷起来,“我当爸爸啦。”
妻子吓得一个劲儿拍着他的肩膀:“快放我下来,孩子,孩子----”丈夫这才连忙把妻子稳妥地放下来,搂着她的身子小心谨慎地往前走去。
她看看周围一对对紧张在意期盼的表情,很不巧,只有她是一个人的。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莫名觉得特凄凉,特悲苦。
现实不允许她善良。她一个人去的医院,躺在手术床上时,医生问,“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我没事。”
“确定吗?”
“确定。”
“你确定你平常也是这样的吗?”
“我很肯定。”
她盯着天花板,“谢谢你的成全。你会投到更好的人家。”当针孔插入她的皮肤时,她逐渐失去了意识。再后来,只有不断的啼哭声传入耳朵,阴暗里撕心裂肺,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震得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的灰飞烟灭,没有哭喊,唯有疼痛。她在那样的疼痛里猛然清醒,独见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眼角的泪水。
她起身,甚感疲倦,顾不上舒缓,一个劲朝医院大门走去,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家,倒头就睡。
听到电话响,可就是无力去接,每次总是昏昏沉沉的睡去。屋外哐当哐当的敲门声响起,越来越大,跟被投弹似的就差没爆炸。她只好起身去开门,开好门又倒头就睡了。
不用想就知道,不是来说媒就是来看她笑话的。她离婚这件事,在这个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县城这种民宿聚集的地方,走街串巷,邻里之间没有过多秘密,彼此的家事清澈透明,基本不稀奇。好事传千里,坏事传万里。人们善妒,他们不会宣扬你的高尚来抬高你的身价,而是使出猎奇的唯一强大本领,对别人的家庭丑闻不断得添油加醋,贬低他人的价值,唯有如此,才能提高他们的本领以求心安理得,并且获取强烈的满足感。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依旧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是屈膝躲在角落里发呆,就是躺在床上愣愣得看着风撩着窗纱,一会吹起一会落下,虽来回摆动,却无法牵引我的目光随之放出溢彩。我就像个木乃伊,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对任何都失了兴致。甚至开始怀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从没想过离开一个人,哪怕是一秒钟,竟是如此煎熬,那种宛如刀割的切身之痛,的确生不如死。
她知道,她的这种状态绝不能让严步变看见,她是个聪明的丫头,有着很强的感受力。回到家的这些天,几乎都是阿舅在帮着照看严步变,舅母对步迟母女的到来虽面色依旧毫无情感,但这些年难得到家里住几天,何况还是春节期间,自然也就没什么意见。
从医院回来时,除了吃饭,步迟鲜少踏出房门半步,借由手术原因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手机接连几天都处于关机状态。她不想看见任何关于莫非尘的消息,也不想接听任何关于他的来电。如果这一切有可能发生的话。
尽管她潜意识希望这一切发生。对待关于莫非尘的任何事件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极度复杂的矛盾综合体。
阿舅看步迟如此状态,也只剩叹息。舅母更是任由之去。彼此心里都明了,就当做是失恋的疗养期吧。
女孩儿偶尔都会闯进房间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莫非尘叔叔,她非常非常想念他;问她可不可以给莫非尘叔叔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视频什么的;又或者问她什么时候和莫非尘叔叔生个弟弟,她好想有个弟弟,他将会是她最好的玩伴,她会好好爱护他;诸如此类。
起先步迟会带着善意的谎言告诉严步变,“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的手机欠费了”“弟弟的问题我会再考虑考虑”等等,但这些天的闭门疗伤并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得明朗,在女孩儿一天当中三番五次跑进来问她同样的问题时,她终于感到极度厌烦,忍无可忍,朝严步变大声嚷道,“你不会再见到莫非尘叔叔了!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爸爸!永远!”
女孩儿哭着跑出了房门,被舅母撞见,忍不住磕唠几句,“大人心情不好就不好吧,怎么还把脾气撒到孩子身上了?来,娃儿,舅婆带你买好吃的。”
突然,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大抵又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听到舅妈嘟囔着起身去开了门,张口便道,
“有完没……”舅妈的声音渐弱,“……完……”
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虽面带沧桑,但气宇不凡。
“您好,我找步迟。”
听到这沉哑的男声,步迟像被地王开恩还魂般苏醒,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猛烈呼吸,心脏仿佛烧开的水,咕咚咕咚不停地敲打着胸口,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跳到他面前。
她迅速从床上弹起,冲出房间,她想她做任何事都没有这么兴致高昂过。
她看见莫非尘站在门口,穿着紫色衬衫,松了领口,满脸胡渣,一脸疲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此情此景,步迟终究没忍住用牙齿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所有的想念,所有的黯然,所有的城墙,在这一刻,毅然决然的随着泪水冲出眼眶,轰然倒塌。
舅母听到步迟的动静,回头看看步迟,又看看门口的男人,心已明了。她把他让进屋里,正要关门,恰巧阿舅从外头回来了。
“你回得正好。步迟的那个……”
舅母正想着刚如何对他进行措辞,最终道,
“那个她的朋友来了。”
从莫非尘进屋开始,目光就未曾从步迟身上移开过。他定定的看着她,眼里透着隐隐哀伤,扯了扯嘴角,“步迟,你还好吗?”
她想说,大声对他说,‘不好,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但她终究忍住了,只是轻“嗯”了一声,“你呢?”
“我?”他的声音疲倦低沉,就像寒冬的冷风刮过脸上冻开的口子,有着撕裂的痛,“你如此狠。”
我如此狠?
怎么听着觉得酸酸的,涩涩的。这种话从一个沉稳的睥睨一切的男人口中说出,步迟不知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得咬着嘴唇,渗出血的味道也完全不在乎,虽默不作声,脸上却早已泪如泉涌,肆意流淌。
阿舅将手中的食品袋掷在桌上,看看莫非尘又看看步迟,一脸黑线。但依旧出于礼貌地问道,“你就是她朋友?”
“是。我姓……”
“莫先生是吧?”
“阿舅。”
“别这么叫我,我受不起。”阿舅指着对面的空椅,“坐吧。”
莫非尘应声坐了下去。
“你就是他老板?”
他点了点头。
“就算是老板也不能仗势欺人。”
他听得一头雾水。他只是爱她,纯粹的,算仗势欺人了?
阿舅从烟盒里抽出两只烟,一只递给他,“抽吗?”
莫非尘随手接过,借着阿舅递来的火点燃。彼此沉默地吸了几口,他终于开口道,“很抱歉冒昧前来,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只是步迟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很担心,所以来看看。”
“她挺好的。”
“那就好。”他猛抽了一口,将烟灰弹了弹,“我来是要带她一起离开。”
“带她走?”阿舅冷哼一声,“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
“以爱的名义。”
“爱的名义?什么爱的名义?以你这条件,同样是男人,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算什么?”
“我爱步迟。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走。”莫非尘不想多谈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明确此行目的,语气肯定。亦如他平日里的果断决绝。
阿舅看出了他的坚定,还有决心。也不能再说任何。毕竟,长此以往,对舅母来说,是个难事。况且,子女们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选折和生活。作为长辈而言,干涉太多是最愚蠢的行为。
严步变从外头玩耍回来,看见久违的莫非尘,飞奔入怀,“叔叔,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我的小仙女,”莫非尘一把将女孩儿抱起,“叔叔也好想你。”
女孩儿搂着莫非尘的脖颈,兴奋之余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那叔叔,你今天带我们走吗?”
“当然。”
“太好了!”严步变一骨碌从他身上溜了下来,“那我去收拾东西啦!”
“当然。”他笑答。
女孩儿一溜烟钻进步迟的房间,莫非尘也随之跟了进去。他打算替她收拾东西。无意瞥见桌面折叠的两张纸,随手拿起翻开,超声报告单,一眼便见四个字,宫内妊娠,还有一张是手术记录单,瞬间目露寒光,紧握双拳,青筋暴起。
步迟看见这一切,已然觉得再也没有掩盖的必要了。她站在不远处,就那样茫然得看着他,等着他朝她一阵怒吼,一阵狂飙,但最终他都懒得看她一眼,只是愤怒得将那两张纸摔在桌面上,一声不吭得继续收拾东西。
和阿舅他们道了别。临走前,阿舅拍了拍步迟的肩膀,“虽无法守候,但望你珍重。”
步迟不多说什么,只是轻嗯一声,“阿舅,你们也保重。”
严步变早就屁颠屁颠的跑到莫非尘的座驾旁,自个开了车门坐了进去。莫非尘提着拉杆箱走在前面,步迟则跟在他后头,两人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气氛僵硬,一路沉默。
只听车内女孩儿朝他们催促道,“拜托两个大人,能不能快一点,磨磨蹭蹭的,成何体统?”
彼此依旧都没有笑容。此时此刻,面对孩子用心的无意搞笑方式,也没能将他们灰暗的心情逗得明朗一些。
毕竟,事态走向的确有些严重。
严步变见他们仍旧一脸严肃的表情,不乐意得撇撇嘴,乖坐一旁,也不说话了。她很识趣得认为现在不是她跟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
离阿舅家已有些距离。
“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凭什么做掉我的孩子?”
他拽着那两张纸向她质问道。她当然知道,那是手术单。
“难道我还要给你生下来吗?”
“你在怀疑什么?”
“生下来有什么用?你还年轻,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不想以后你后悔。”
“你又怎么知道我后悔?”
“我会后悔!”她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他双眼如刀地剜向她。
步迟眼前突然发黑,全身血液往脑门涌,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莫非尘狠狠捏着她的双肩,让她疼痛不已,但她始终忍着,四目带着复杂的火苗相对,彼此暗地较量,仿佛唯有这样,才可以证明彼此在乎着。
半晌,莫非尘终于松了手,将箱子放入后备箱,步迟毫不犹豫得入座后车位,他此时也完全不在意她的座位,开车门,入座,启动,扬长而去,全程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她,“坐前面。”
—“为什么?”
—“因为你欠我钱。”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你欠我钱,所以我才是你老板。”
—“那和我坐哪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这么笨?”
—“哪儿笨了?”
—“老板都是坐后面,而我才是你老板。这下,听懂了?”
莫名想起那个时候……波光粼粼的双眼,暗无天日的深井,犀利无比的疼痛,无法缓解的泪水,仍然无声得滑进嘴里,徒留一片苦涩。
但,今非昔比,此时已经毫无任何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