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夫的洪秀开始变得慵懒起来了。
这个曾经麻利而勤快的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修边幅起来。她会蓬松着鸡窝一般的头发幽灵般地出没于光秃秃的山梁上,然后从光秃秃的山梁上梭到空荡荡的田野里。
她也变得迟钝了,很多时候她想做一件事情,然而等到做了一半的时候,她才恍惚地发现自己在做另一件根本不相干的事情。
别人家的小麦都快要拱出土壤的时候,她才用毛镰刀草草地在根本没有翻过的土地里象征性地挖出一个个的窝子,然后将麦种不均不匀地丢在窝子里。
她已经失了魂丢了魄,已经忘记了春耕秋种。更多的时候,她会在用过早饭或午饭之后,将自己像木雕石塑一般摆在阶沿或者门槛上,然后用死鱼一样的灰蒙蒙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盯着未知的远处,当她回复意识地时候,一下午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然而,这样飘飘忽忽的状态她并没有持续多久。
也许是三五天,也许是六七天,当她十四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站在她面前殷殷切切地望着她的时候,她意识到他们应该要走下去,因为他们的路还很长很长。
她的眼神又变得柔软而清澈了,又成为了那个麻利而勤快的女人。
坚强的人原本是不存在的,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屈服于现状,不愿意让自己和亲人受苦。血水亲情会让人充满爱意的人坚强如钢,哪怕他曾经是如此软弱!
当然,洪秀是一个粗笨的女人,她的心头没有坚强与软弱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做的那些事情。
将杨有钱的死讯亲自告知她的父亲洪天启就是她觉得应该立刻去做的一件事情。
洪天启早已知道了杨有钱的死讯,他曾经在心头勾勒了无数张他女儿出现在他面前的表情,那表情里有痛苦、绝望、惶恐,惊惧、不知所措……总之,那应该是一种弥漫着愁云惨雾散荡着悲戚可怜的表情,甚至于在作出这种表情之后,她还应该如同遭遇了《卷席筒》《窦娥冤》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哭诉。
不过洪天启最终没有看到似乎理应在他意料之中的那些情况。
当他女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没有那些愁云惨雾悲戚可怜,更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的父亲哭诉。
女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木木然,像杵在板凳上的一截木桩。她瘦削的脸有些灰暗,像一张被浸上了油渍的纸,她干干的薄薄的像一条线似的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除了这些之外,她就跟以前一模一样。
只是她变得更加沉默了,在一问一答的固定模式之下说完她死去的丈夫的事情之后,她就惜字如金地闭上了嘴巴。
她也更加的迟钝了,以前在刚刚坐下不久,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焦虑不安,而现在,她坐上好一阵,却依然是木木的。
洪天启很是有些失望和不是滋味儿,但他很快就找到了那种一如既往的,只有面对他女儿时才会产生的淡漠和愤怒——那是一种突然就冒出来的不知所谓的情绪,无法追溯其产生的源头。
事实上,在面对女儿之时,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淡漠和愤怒情绪已经成为了洪天启的一种条件反射,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了。
今日,他将自己的这种情绪发挥到了极致。他带着无尽的愤怒将死人杨有钱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批判他不应该去大西北,批判他不应该去乱看医生,批判他不应该去胡乱烧窑……
杨有钱,这个他已经不在世上的女婿在他老丈人的眼里完全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
批判完他的死人女婿后,他不经意地又看见了他畏畏缩缩的女儿,他的女儿一只手始终在衣摆上擦来擦去,仿佛上面有着擦不完的污垢似的,然后他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不耐烦起来,他直接对他女儿挥了挥手,不忍心似的别开了头去。
当他的女儿背着背篼走上街道,消失在他的茶馆外面的时候,他才会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茶馆外面的那几阶台阶。
转眼已经是深冬时节,天气就像一台卖力工作的冰箱一天天地抽走热意留下寒冷。
川东大地深冬的早晨,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刻,而且往往都还伴随着弥天大雾,四五米之外就难以视物,而且大雾经久不散,甚至于在道路旁草丛里屋顶上还会生上一层白亮亮的如同晶莹的盐粒一般白头霜。
白头霜,顾名而思义,只要人在这样的早晨在外面呆上一段时间,头发之上就会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如果哪天下了白头霜,有经验的农人就会知道当天一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又是一个大雾弥天白头霜下的清晨。杨林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寒冷的马路上,天和地是一片沉沉荡荡的雾霭,似乎正汹涌着向他翻卷过来。
他的心头突然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怯意。他像往常一样在路边的草树上扯下一把谷草,扎成一根草棍儿,然后把随身携带的煤油浇在上面。
火把终于燃烧了起来,亮光和暖暖洋洋的热意冲散了一些雾气和寒冷,也驱逐了一些心头那令他不安的怯意。
当他叩开了一个小伙伴家的大门,同他结伴走进大雾里之后,心头的怯意才最终消失不见。
垭口上的那座乡村小学并不招收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因此早在九月份杨林就跟着小伙伴们去了村里的祠堂那边。
祠堂那边的小学是临近的几个村中惟一招收四年级的小学,那里离他的家较远,每天都要走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
他每天早上七点钟从家里出发,急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早读的铃声也正好响起。
好在学校里中午能够蒸饭,他不必花太多的时间回家吃午饭。
他的母亲每天早晨都会在他那个金鸡牌铝饭盒里装上几把米,搁进两根红苕,然后从手帕包里清点出三毛钱珍而重之地塞在他的手里。
他每天给一毛钱给蒸饭的老师傅,剩下的两毛他会在中午的时候打上一份凉拌粉条,或者凉拌藕片。
如果嘴馋了,他也会分出一毛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上一包甜丝丝的唐僧肉,一根香腻腻的果丹皮,或者一包辣悠悠的大头菜,剩下的一毛中午就打一份菜汤,菜汤泡饭也是有滋有味的哩。
这时,杨林又开始了一天的学校生活。少年人总是很容易遗忘的,纵然记忆异常深刻,也会在学习和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将记忆慢慢淡去,对于父亲的离去,杨林就是如此。
在懵懵懂懂地悲伤了十天半月之后,随着这件事在人们口中越来越不成其为谈资的同时,它也从杨林的心里慢慢淡出,只是在偶尔遇到一两个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没有了父亲,才会有一种短暂却又平淡的心痛,仅此而已。
这天放学回家,他看见他的母亲和姐姐正站在阶沿上跟二爸家的大姐儿说着闲话。
大姐儿杨玉早就离婚了,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带着她三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
大姐儿年轻漂亮着哩,高挑的个子,丰满的身子,大大的眼睛一汪水似的,仿佛始终在看着你一般,一张瓜子脸精致得就像刚出笼的小笼包,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然后把她含在嘴里,等着她慢慢融化。
美味得如同小笼包似的大姐儿告诉她的三妈,她又要结婚了。
母亲跟大姐儿在一起的时候,笑得真开心。她跟大姐儿的关系真好。
杨林在心里淡淡地想。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天大姐儿跟他母亲洪秀谈论的是要再给他找一个老汉儿的事情哩。
杨有利的大女儿杨玉只比洪秀小七岁,当年洪秀从阳兴乡嫁到杨家湾的时候,洪秀十九岁,杨玉刚刚十二岁,两人都是青春年少,洪秀又懵懵懂懂完全没有当长辈的自觉,二人玩得很好。
当年流行看坝坝电影(露天电影),但凡有人家要做喜事,或者哪里的放映员下来放坝坝电影,再远再黑二人也要相约去看电影。
她们两个一个三妈,一个侄女,虽然辈分不同,然而感情很好,许多知心的话都要相互倾诉。
这天杨玉从益杨县城看人夫回来,就兴冲冲地跟她的三妈讲她这个对象的事情。
她说一个人带孩子真是太辛苦了,她必须得找一个对象呢。又劝她的三妈,趁着年轻还轻,只有三十五岁,赶紧再找一个,也好以后有个依靠。
洪秀听了只是笑笑。
一个周末的下午,杨林跟他的姐姐杨枝牵着家里头的那头大牯牛来到山坡上。他的嘴里叼上了一根野草,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样窜上了一株枝横桠斜的大桐树。
“弟娃儿,你说妈妈再给我们找一个老汉儿好不好?”他的姐姐迷茫的声音突然响起。
杨林抬起头,看见姐姐的表情跟她的声音一样的迷茫无措,那头正在吃草的老牛也迷茫地抬起了它的大牛头。
“啥子意思?”他似乎也迷茫起来,这种迷茫的神色只有他在遇到实在做不出来的数学题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的姐姐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了下来,做什么事情都是意兴索然。
然而这种意兴索然的状态他并没有维系多久,少年人的没心没肺很快就让他遗忘了这个令他迷茫不已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认为这样的情况也许还有很久很久才会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