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也许真的是有未卜先知的神仙的。
冬月的中旬,杨有财那边就传来申老太婆不行了的消息。
这个时候,杨家湾的男女老少们就开始纷纷赞叹那个老端公了,说他真真是个老神仙。
早在给杨有钱作法事的时候,那个老端公便听见了隔壁孙老太婆呜呜的哭声。老端公掐指一算,说杨有钱死的时辰不祥,说要“犯重丧”。
所谓犯重丧,指的是人死之时,时辰不对,犯了忌,导致丧家还得死人。
杨有钱死的时候,申老太太正在杨有利家里。她三儿子去世的消息,儿子们自然是瞒着他们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的。
只是仿佛有感应一般,杨有钱死了以后,这个一辈子自私凉薄的老妇人就终日啼哭不止。
终于,在她三儿子刚刚走不到一个月,申老太太就捱不住,也跟着她的三儿子去了。
也许她是太想念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儿子了吧。
她的儿子们认为老太太八十多的高寿无疾而终,属于喜丧,因此虽然是“犯重丧”,但他们并没有惶惶然而悲伤太过。
跟她的三儿子杨有钱一样,孙老太太的离世同样在坝子上成为了一时的新闻。
这个已经快被时代遗忘的老人,她的很多已经被历史掩埋的事迹都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被人们重新捡起。
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个老太婆竟曾经这样,又曾经那样。
在三三两两的叹息声唏嘘声中,她的离去随着永远向前的时间由新闻变成旧闻,她的生平同她的人一样化为了微不足道地水滴融入了历史的大海。
历史总是在向前的,无论这种向前会给人带来痛苦还是忧伤,但总归不应放弃信心和希望。
又一个年关近了。
洪秀已经在开始思量如何度过这个只有三个人的春节。
腊月二十三这天,她把她的女儿和儿子都发动起来,他们用竹竿绑上谷草而做成的简易扫帚,将屋顶的天花板上,梁子上,以及门背后一些平日里难以打扫到的旮旯死角里积聚了一年的灰尘打扫干净。
然后她给她的女儿和儿子都穿上了新衣,将对联和门神早早地糊好,整弄出一副喜庆的模样。
是的,他们需要辞旧迎新,需要崭新的开始!冬季已经结束,春天即将到来,他们需要撂开过往,立足于一个崭新的起点,谋求新生,通向有希望的未来。
正当洪秀有条不紊地筹备着过年的时候,她的大舅子洪荣贵从镇上托人捎来消息,说让她一家人去镇上团年。
荣贵不久前刚从西藏回来,现如今在镇上建了一栋楼房,正忙进忙出地装修着,前几天才匆匆见了他的姐姐一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在家里过年了,因此他决定请他们那一大家子过上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年。
腊月二十九这天,刚刚用过早饭,洪秀就带着她穿戴一新的女儿和儿子来到了她父亲的那个茶馆。
此时茶馆里已经有七八个宾客在说着闲话了,都是她娘屋阳兴乡那边的一些亲戚,以及她大弟妹张巧梅娘屋头的三亲四友。
洪秀跟他们打着招呼,又忙喊女儿和儿子喊这个叫那个,之后她就在荣贵地指引下在靠墙一隅的一方桌子旁坐了下来。
洪秀不善于交际,对于这种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场面她一向很犯怵,越是这种活泛热闹的场面,她就越是显得局促不安僵硬木讷。
对于熟悉的人,她就跟他们寒暄一阵,听他们说一些热络话感喟话;对于不熟悉的人,她就招呼一声,或者点头示意,听任他们淡淡地点着头说些不冷不热的闲话,然后看着自己窃窃私语。
更多的时候,她是在看着自己这个大舅子。
在父亲原来的单位混了几年之后,荣贵就只身一人到外面闯荡去了,十几年来也娶妻生子小有成就了,近几年更是在西藏某地开了几家歌舞厅,据说忙得是前胸贴后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
看着荣贵始终带着平稳而一成不变的笑容招呼着每一位到来的亲朋,说着各种一样不一样的欢迎之辞,然后大喇喇吆五喝六地指派他的妻子张巧梅以及他的老父老母招呼客人,整个人既年轻潇洒又周到稳重,周旋在络绎不绝的宾朋之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刹那之间洪秀竟有些恍惚。
不多时,她的小舅子洪荣忠带着妻子儿女也到了。
荣忠看见他姐姐一家子,立即就携了妻子儿女坐了过来。他是专门从广州赶回来过年的,出去了一年多,他觉得他应该回来看看父母妻儿。
时至中午,屋里已满满当当地坐了六桌人,洪天启这个小小的茶馆立刻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而荣贵要的正是如此,他早已将一切铺排妥当,因为长年不在家,这次他特意将老家几乎所有的亲朋都请了过来,他要好好地跟他们吃顿饭摆摆龙门阵,以免久无走动显得陌生和疏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要享受一下衣锦还乡的优越感觉。
很快,隔壁餐馆的三五个服务人员就将酒菜端了上来。
这顿团圆饭丰盛得没有边际,鸡鸭鱼肉蒸焖烧煮一应俱全,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六大桌。荣贵更是在席间穿梭来去频频劝酒,气氛热烈得就像他红彤彤烧乎乎的脸颊。
宴席散去,茶水上来。
众宾客们就就着热茶东拉西扯地摆着龙门阵,他们说洪老三出息了,衣锦还乡了,他们说洪老爷子能干哩,生了两个能干的娃儿哩。
洪天启谦虚得都合不拢嘴了,一张微显浮肿的老脸烂成了一朵灿生生的桃花儿。
这时忽听哇地一声,洪玉甩着右手跳起来尖着声音放声大哭。杨林站在一旁一脸的无辜和不知所措。
那洪玉是荣忠的小女儿,杨林的小表妹。
原来杨林渴了想要喝水,就伸手去桌子上端茶,哪知道他这六岁的小表妹也要喝。小小的表妹身手很敏捷,像相中了一件奇珍异宝似的一把将茶杯抢在了她的小手里,然后那滚烫的茶水就失去了控制一般洒满了她嫩生生的小手。
她的母亲张菊清,一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妇人,立即把她抱了起来呼呼地吹着她的小手,心肝肉似的哄着,大人们也心肝肉似的哄着。
待听到洪玉哭着说是杨林跟她抢茶水的时候,大人们纷纷投去异样的目光。
洪天启那张烂成桃花儿的脸也立马拧成了黑色的玫瑰花,他说了一句“哪么搞起的哇”,忙不迭地吩咐老太太去打冷水。
洪秀怒从心头起,一个耳刮子就打了过去。杨林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场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揭了过去,洪长君开始噙着笑给在座的细娃儿发压岁钱,有的发四十,有的发二十,大人们纷纷笑着让自家的孩子谢过。
又是一阵随意的闲话之后,路远的就提出了告辞。洪秀也不想再呆下去,正想辞去的时候,却被弟妹张巧梅拉去参观他们的新房。
张巧梅是一个娇小的女人,胸前的两坨肉却是结结实实鼓胀鼓胀的,屁股也是厚厚实实挺翘挺翘的,她的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底,就像戴了一层人皮面具,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她画着细而浓的眉毛,活像两条弯曲的黑蚯蚓,还涂着鲜红而艳丽的唇膏,这让她的唇完全失去了本真的鲜活而变成一种没有任何生命的艳红。
洪秀一直认为她的这个弟妹是个非常美貌的女人,但似乎她打扮之后却让她的美貌大打折扣。
因镇政府准备拆迁,镇上这几年正在大搞建修,许多老式的低矮的土院子和青砖楼房都在逐步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式的在农人眼中属于“现代化”的高楼。荣贵倒也颇有手段,竟在新镇政府的隔壁盖起了一栋足可以同镇政府媲美的高楼。
张巧梅将她的二姐和幺弟一家拉到了他们的新房。
她的这座新房还没有装修完毕,但其华丽大气已初具端倪。她兴致勃勃地给她的二姐和幺弟媳妇介绍每一个房间。
她介绍每一个房间有多少多少平米,其采光特点如何如何,将要配置一些怎样的家具和家电,然后她让她的二姐和幺弟媳妇见识了可以让人坐在上面方便的洁白的马桶……
她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博物馆解说员,但她的表情绝非博物馆解说员那样的公式化程序化。她的表情很生动,很富有活力,以至于厚厚的粉底都无法掩饰这种生动和活力,甚至连她的唇膏也因为她不停地津津有味富有激情地说话而渐渐淡去,从而使她的唇焕发出了一种有生命的鲜活颜色。
当张巧梅意犹未尽地领着洪秀回到茶馆的时候,宾客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洪天启拿眼睛瞅着荣贵,终于忍不住说道:“不是说要拿点钱给你二姐哇?还不拿,初几头又要走。”
荣贵整个人斜斜地歪在一张藤条编就太师椅上,他不再是那种年轻潇洒周到稳重的模样了,整个人慵慵懒懒,脸上透出一种深重的疲倦,仿佛刚才的宴会已经将他的所有热情消耗殆尽。
“急啥子?总要给的嘛。”他睁开眼睛,声音跟他的身体和脸一样的疲倦。然后他摸出一个相当好看的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五张百元大钞。
这时的洪秀又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但这一次她父亲的怒火提前将她干巴巴的拒绝的话堵了回去。洪天启瞪了她一眼,毫不掩饰他心头没有来由的怒气:“喊你拿到就拿到,当兄弟的给点钱算啥子!”
洪秀接过钱,跟弟弟道了谢,心中百味杂陈。对她来说,这是一顿特别的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