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由男人来决定女人该不该受教育,白人决定黑人能不能活下去,后来我们都认为这是荒诞的,如今我们却又让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能不能相爱。”——不知名作家
早在腐朽无能的清王朝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洞开国门、节节溃退,只求一时安稳而不顾国体颜面地开放港口、割土求全时,漂亮的白人就踏上了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壤。由洋人所掌控的灯红酒绿的租界与一片凄怆的人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是封建皇权的落后于现代社会的高尚构成的巨大代差。
一身褴褛的花宾停驻在世俗与天堂的边缘,止步不前,又心馋手痒。徐徐飘散而来的阵阵香气不断挑 逗他的鼻翼,混杂着食物的香甜和异性身上的刺鼻味道,善恶交加。
他鼓足勇气走进这座人间天堂,将猪狗牛羊丢在了荒郊野外,让它们耐心等候。
欧洲人将欣欣向荣的家乡景象照搬到这穷乡僻壤,目睹这一切的花宾感到了无地自容的渺小。可头一个使花宾感到卑微渺小的不是这由层层摩天大楼堆砌而成的繁华城镇,尽管这的确令习惯了大清帝国乡野民间土色的他感到了些许震惊。
最让他触动的是这些文明人在发展自身之余,也没有忘记大自然孕育的其它生灵。人在德行完备时是上天最高尚的造物,而不受法理约束时便是最低劣的禽兽,亚里士多德所言非虚。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动物园之一,伦敦动物园开启了人类平等对待其它生物的先河。这灯红酒绿的港口的一个不起眼的码头是这其中的一个中转站与分园——由清农工商部领衔筹建农事试验场,目的为学习西方先进经验,“开通风气,振兴农业”,由清廷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负责购置猪羊牛马,安置在此,取名“万牲园”,由伦敦动物学会成员兰当斯教士担任园长,领六品职衔。
隐没在帘幕下的巨大空间似乎别有洞天,但花宾无从得知。花宾只能听见许多动物的声音,大多数是牛的低吼,也夹杂着大象高亢嘹亮的长啸,猴子的尖叫,马儿清脆的蹄音。虽然明知动物园里的动物不会有自由,花宾却能感受到它们的心满意足,相比于在险恶的丛林中挣扎求生、疲于奔命、饥一顿饱一顿朝不保夕的日子,牺牲自由而得以在人类主子的庇护下终日衣食无忧,无疑是最精致、最幸福的生活方式。
花宾日后的崛起是一个充斥着善良、温和、博爱、慷慨、忍让、谦卑等高贵品质的传奇,也展现了他的竞争对手——那些伪善的政客和崇尚武力至上的野蛮人投机取巧、扶摇直上的故事。
在这全东亚最大的城市中最前卫的娱乐场所里,花宾用他清澈的双眼尽情观赏了他打小就满心向往的珍禽异兽,尽管只能站在门口闻闻味儿,却也感到了无上的奢华享受。潜移默化中,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在他身上愈来愈淡,腐儒的气息逐渐离他远去。
人类社会千百年积攒下来的威严在此时根本不及沧海一粟。
然而精神食粮不能弥补腹中空虚饥饿,心比天高也要屈尊吃点饭儿。向现实妥协的花宾在这洋人主导的地界上找到了一家中餐馆,倒不是因为他怜惜故土,而是其他一些东西吸引了他。
他透过层层樯橹注视着这餐厅内的形形色色三六九等之人物,看着老实憨厚的中年人在老板面前卑躬屈膝;雍容华贵、尽显奢侈的上流社会淑女娇贵放纵,凭借丈夫的威严作威作福;身材高大的服务生用柔和的腔调——当然花宾是听不见的,他只是观察这些美妙的小伙子双唇间的触动而有所猜测、向往——向每一位客人点头哈腰。
无论淑女们多漂亮,都是激不起花宾的兴趣的。曾经的花宾引以为傲——“人生在世在四大罪恶,抽烟,饮酒,污言秽语,好 色。以好 色最严重。”故而花宾对见美女就两眼发直的同伴是极为不屑的,这是毫无自制力的表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花宾逐渐发现了自己能不近女色的秘诀,并非自己坚韧不拔,而是另有原因。
餐厅内来来往往的服务生和出纳员,让这初涉世事的小伙子目不暇接,可谓琳琅满目。无论多紧急,他都会随身携带一本小册子,以记录时刻发生的事,这得益于他多年来养成的写日记的好习惯。
他在日记本中用异常工整而方正的字体写下:
“我有幸获得了这一经历。
在我的家乡,边陲之地,穷乡僻壤。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但人们为果腹而日夜奔波,疲于奔命,无可休憩,枉论保养。毒辣的阳光摧垮了本该细腻白皙的皮肤,风霜雨雪葬送了精致的五官与立体的容貌。故而我在故乡尽管度过了充实、甜蜜的十余年光阴,却只能看见黝黑的汉子,粗鄙的莽夫,不识字的文盲。
现在我不得不赞叹大英帝国治下的居民。在这市井之处竟能聚集如万壑争流般的诸多年轻人,他们的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耀眼者金发碧眼,动作柔和轻快,步伐矫健,衣着得体,令我也自叹弗如。
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口整洁、美观、洁白的牙齿。可怜苍天,为什么给了我这样一副皮囊,却要让我的牙齿如此丑陋呢?”
花宾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层层依恋,层层挑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年来构筑的道德城墙在此时已然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他当然最想进入这里工作。但那些嗷嗷待哺的猪、羊、狗就像沉重的镣铐锁着他。
他只能一身惆怅离开这云端。
距林氏的死已有三天。花宾推着他的行将就木之躯顺着溪水来到城里,四处央求医馆给他医治。但这些悬壶济世之人听闻是被老鼠咬伤的病患,无不闭门,花宾徒呼奈何。最终碰见一背着行囊行医的老中医,一副好心肠,拿艾草熬了些草药汤,涂抹了林氏全身,林氏似有好转。
可苍天依旧不肯睁眼,林氏的病本有转机——得益于他身形强健,身体素质极佳,没有被疾病摧垮。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港口接连几日暴雨倾盆,花宾于内心哀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带着依旧处于昏迷中的林氏和一群猪狗四处寻觅好人家收留,但没有一扇门为他敞开。酸碱的雨水令林氏的病情卷土重来,本已清凉的脸颊再一次燥热起来。花宾于滂沱大雨中送走了这位真诚待他的大哥。
尽管没能挽救回同伴的生命,花宾却迎来了他生命的转折点。花宾带着牧师的信和身体健康完好的黑熊找到了万牲园的管事者,管事者注意到了他为兄弟奔波的情谊,可能是牧师在信中充满了溢美之词的缘故——他有意保全这个男孩,不愿他一生都湮没在凡尘俗世中,他应当有更广阔的舞台——万牲园与教会有经济上的往来和互助关系,牧师通常都是较受欢迎的人,好像在这方面比较有面子。
管事者以十八元钱的价格买下了黑熊,同时提出假如蒋花宾无处可去,这里可以作为他的一个暂时的归宿,如果他愿意的话。动物园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花宾欣然应允。
虽然花宾精通于乡下的各种牲口,但他还没有接触过如此之多的野生动物。他将依靠这里的万物生灵打下属于他的基业。
万牲园的现任管事者,也许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位愿意倾尽家财援助一群牲口的贵族,并不在乎国籍和国界的兰当斯教士,逐渐与花宾建立了深厚的革 命友谊。由于伦敦动物园归属大英动物学会管辖,受制于早年间君主制时遗留下来的封建制度,一切动物都是皇家的私有产品,这自然不符合当下的动物保护理念,伦敦的动物学者们只能另谋出路。故此兰当斯接受了清廷的任命。因为这里的落后,兰当斯已经投入了不下三千元钱,尽数打了水漂。这些猛兽看似勇武,其脆弱程度实则令人大跌眼镜。
当花宾被批准进入那隐没在巨大帘幕下的动物园工作时,他才感到这里的满目疮痍。园中的秩序崩塌已久。从事喂养动物工作的人都是些年迈体衰的养牛喂马之人,缺乏经验,更缺乏书本理论知识。原本园中就缺乏威猛的生灵,而所剩无几的食肉动物在早些时候对外开放时又因各种意外而多数丧命——园内最威武的大型猫科动物,一头赞比亚雄狮,因进食时被鸡骨头扎破喉咙而发炎溃烂,最终无法吞咽致死,员工们不知道如何处理,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它挣扎哀嚎然后一命呜呼;最昂贵的野兽,一对年轻的马岛灵猫,于圣诞节之际被庆祝的火焰惊吓,跳出笼舍遁入黑夜不知所踪,半月后才得知它们饥渴难耐,捕食了租界老爷的宠物狗,被仆人们用锄头和棍棒击打致死;一头憨态可掬的大猩猩,因被游客手中的零食引诱,直立起庞大的身躯伸出毛茸茸的手掌前去乞求,一日内吃下不可计数的花生、苹果、香蕉,甚至热狗,最终急性肠胃炎发作,一缕香魂随风去。
在目前剩余的动物中,数量最多的是红斑点点的梅花鹿,象征着中国旧时仙家道骨,体形匀称,琥珀色的鹿角看上去“枝繁叶茂”,又不显得笨重,雄鹿们顶着它依然能轻便地奔跑。还有一些矫健的马儿,膘肥体壮,奔跑在铺着细沙的跑马场。水泽中,游弋着水牛;沙滩上,伏卧着牦牛。
因为员工们的消极怠工,动物们逃出笼舍后,也没有人去驱赶,就放任它们在园中穿梭,干脆采取放养式管理,在园区中心有一个大食槽,每天只提供半槽的食物,任凭动物们自己哄抢,许多动物营养不良,瘦骨嶙峋。
当花宾进入这座古老的建筑群,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并立刻获得了兰当斯的赏识。他首先提出,既然采取放养,那就索性尽可能贴近动物的野生环境,应该在园内种植树木,建立起杂树林、草坪和花圃,构造崎岖不平的地势,为动物们营造出一种真实的自然感。不知何故,动物园的土壤出奇得肥沃,尤其适宜栽种树木。
而修复破旧不堪的供水系统过于困难——因为年久失修,园中的水渠已经因为淤泥杂物堵塞而不能流通,成为浑浊的一潭死水。花宾羸弱的体质无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一项任务,只好暂时搁置,转而着手去处理更要紧的问题。
园中有一条来自柬埔寨的湾鳄,被老教士从食客的嘴里救下。从前的管事者并不是个特别高明的饲养员,只晓得胡吃海塞来博取鳄鱼的好感,长时间的暴饮暴食让鳄鱼的健康出现了极大的隐患:内部的危害暂且不提,肉眼可见的是这条巨型爬行动物的上颌鼓起一个巨大的脓包,一颗坏死的牙齿被包裹在其中,折磨得它痛苦不堪。
苏北的寒冬让热带的爬行动物难以忍受,园内蜿蜒爬行的花花绿绿的各色毒蛇更加不能抵御这里喜怒无常的气候,这些动物由于照顾不周和自身的脆弱,数量已经逐年递减。因为无钱购置暖气设施,花宾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不知是有多么炽热的情感驱使,在渺渺寒夜,花宾将这些受世人唾弃的生物搂在怀中,一同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入眠。各样毒蛇或缠缚在花宾柔弱的脖颈上,或蜷缩在他细嫩的腹部,或隐匿在其深凹的锁骨中,酣然入睡。为了避免蛇类受到巨大温差的伤害,花宾将它们安置在床铺上喂养,以鸟蛋为饲料,不可谓不尽心。
兰当斯评价,花宾更像是为了实现作为一名学者的夙愿而非一个正常商人所企图的经济利益来经营这座充斥着动物的园林。然而这些茹毛饮血的动物更适合壮观的展览而非细致的研究,花宾将一腔热忱扑在这些动物身上得到的回报极有可能只是一趟浑水,得不到丝毫收益。但花宾终日乐此不疲,只是付出,从不索取。
而花宾留下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些让他魂牵梦绕的动物,另有一部分原因是跟随在兰当斯身边端茶送水的小厮,路德维希.戈培尔。花宾的目光突然在这潮水般的人群中停滞,紧盯着那副天使样的面孔:一头飘逸的金发,覆盖到耳根,这时包扎地整整齐齐,像被削砍过一样紧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两侧;稚嫩而棱角深刻的面庞让人印象深刻;身躯比例与瘦弱的花宾如出一辙,却多了一份男子气概,不像花宾那样阴柔。
他是老教士的亲信,负责园内某些特殊工作——那遥不可及的马戏表演任务,掌管着所剩无几的大型食肉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