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气息还没有结束,元宵佳节又接踵而至了。这一天也是隔壁的大姐儿杨玉再婚的日子。
杨玉的对象住在益杨县郊区,有一门好手艺,是一个盖房的砖匠,不但人长得周周正正,屋头据说还小有存款,这让大姐儿的母亲董菊珍相当满意。
那个男人也对大姐儿的本分老实相当认可,于是乎双方一拍即合,一致敲定元宵节摆酒。
洪秀原本打算只到隔壁吃酒就对了,只是他嫂何素珍幺弟媳董菊珍再三撺掇着她去送亲,说到时候有好事情跟她说。
洪秀自然知道他们嘴里的好事是什么,也不置评,心想权当去看看了。
二婚的程序同头婚相比简单得多。
男方直接来接人,先在女方这边娱乐一下,女方这边的亲友吃过喜酒。到第二日清晨,女方就在送亲的未年的兄弟们的簇拥下跟着男方去男方那边。到了男方那边,同样接受了男方亲友的娱乐闹腾以后,再吃一次席面,流程也就结束了。
洪秀跟着杨玉的送亲队伍来到新侄女婿家中,见新侄女婿高大忠诚,为人大方,很是为侄女杨玉高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愿她这一辈子,吃穿不愁,平安喜乐。
洪秀在心里为杨玉祈祷着,祈祷过后,她不自禁轻轻叹息了一下。
当他侄女婿一干人等在娱乐的时候,二嫂何素珍和幺弟董菊珍就把洪秀拽了出去。她们要让洪秀去见见那个早在年前就已经为她物色好了的男人哩。她们一致认为如果跟那个刚刚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男人的事情成了,跟他们姐妹一般的洪秀以后就有了靠头。
当她们来到那个姓刘的男人的屋头的时候,那个只有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削削,平头理得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他的坐姿同他的平头一样端端正正。看见她们到来,他急忙起身,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脸上堆着一大堆殷殷切切没有实质的笑容,然后他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似乎像一个等待着检阅的士兵。
但洪秀并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自己才是那个被检阅的士兵,因为对面的那个男人的目光是审视的挑剔的,她在他的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一丝失望,她并不符合他的要求。
他们客气地摆着龙门阵,简单又明了地介绍了各自的情况。然后那个男人客客气气地将她们送了出去,客客气气地对她们说“以后看嘛”,仿佛他理所当然地是这场戏的主导者。
回来的路上,她二嫂平沓沓何素珍相当沮丧,她喋喋不休地在她三弟媳妇耳边聒噪着,说你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仿佛相亲失败的是她自己。
洪秀抿着嘴淡淡地笑着,她一腔不开,却有一种突然轻松起来的感觉。
隔壁的小徐妈也相当积极地为洪秀奔走起来。
铁建办主任的头衔仍然像一个羊头似的挂在她的脑壳上,这让她很是有一些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味道。
她还是喜欢说“研究”,只是不再是研究土地,当别人就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甚至根本不需要她回答的问题向她“咨询”的时候,她还是会如同拥有惯性一般沉吟片刻,然后回答说“我回去研究一哈再给你说”。
那天洪秀正在山坡上割草,小徐妈牵着他们家的那条黑乎乎的大牯牛远远地就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小小的杨家湾子在她的声音下越发显得小得可怜。然后小徐妈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仿佛发生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
她一把就拉住了洪秀的手,单刀马上直入,开门即刻见山:“老洪,找得如何了嘛?玉妹仔说那个如何嘛?啊哟,我说个不该说的话,你屋头那个情况,要找个有靠头的。祠堂坝涵洞那边那个贾中平你晓得不哇?”
“贾中平?”这个名字洪秀听起来很是有一些耳熟。
“啊哟,”小徐妈的热情就像一杯开水上面蒸腾着的袅袅的水汽,“以前修房子还买了你屋头的瓦哩,这一混怕是有八九年啦。去年屋头跟人跑啦。上头只有一个老太爷,下头就是两个小娃儿,楼房,说是存款好几万哩。”小徐妈的一双眼睛挤成了一根细线。
“老的还不怕,四个娃儿还不把天翻啦。”洪秀皱起了眉头。
“关键是人老实,好歹还是看一哈嘛,人好比啥子都强,又有存款。”小徐妈兴致勃勃。
贾家屋头果然厚实,三层的楼房又高大又敞亮。那贾中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青白的面皮,飘忽的眼神,整个人不阴不阳不明不白,让人感觉他似乎缺少了一股子阳气。他似乎比洪秀还要羞怯,像个大姑娘一般都不敢拿正眼看洪秀;他那两个七八九岁的细娃儿也带着七分迷茫两分羞怯和一分敌意地缩在门后;倒是他老太爷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用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眼神审视打量着洪秀,仿佛相亲的是他自己而非他的儿子。
洪秀就开始问一些诸如儿女如何安置之类的问题,那贾中平絮絮叨叨哼哼唧唧,就像那个罗里罗嗦不知所云的大徐婆,回答问题仿佛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
倒是那个贾老太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哼了一声,淡淡漠漠地开了口:“儿女嘛,都在屋头嘛。该读书的就读书,保证不亏了你的儿女就是嘛。你屋头几千块的账,先还了嘛,然后你两个就都出去打工嘛。”
“要得要得,都出去打工,娃儿读书要得了好多钱嘛。”贾中平嘿嘿地笑着附和着他老子的话,只是在他老子斜着眼觑了他一眼之后,他的“嘿嘿”就变成了“哼哼”,然后戛然而止了。
洪秀客客气气地引用了那一句“以后看嘛”,就拉着小徐妈离开了。已经走出老远,那贾老太爷的声音却依然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你要赶早喔,还有两个等到起的哩。”
这让洪秀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她幺弟媳董菊珍还不死心,发誓要当成这个介绍。又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
有个小名“肉娃儿”的男人,当时三十多岁,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还蛮英俊。洪秀知道这个人。
适逢她舅子荣贵也关注她二姐,洪秀跟他说起此事。便约定一起去看人户。
一开始谈得很好,洪秀说她有一儿一女,对方得当亲生的照顾。孩子读书考学什么的,对方该支持也得支持。
“这是都是应该的嘛。都是小事!有啥子了不得的嘛!”
那个肉娃儿满口答应,把他们未来的蓝图描绘得无比美好,末了还打发了洪秀二十块钱礼钱。
看人户回来时,母亲问荣贵这个肉娃儿咋样。荣贵摇头说:“樱桃性,好看不好吃。”
后来果不其然。大家再次坐下来谈的时候,肉娃儿就变卦了。说把两个娃儿放在屋头,他和洪秀两个出去打工。
洪秀当然不同意。双方就僵住了。后来那个肉娃儿就着急了,骂洪秀说:“你猪毛没有一根,牛毛没有一根,还那么多要求,当老子是瓜娃子嗦”!
结果自然是谈崩了。洪秀走时,还把二十块钱礼钱丢给了肉娃儿。
杨家湾周边,娘家也在阳兴乡的洪丽也对洪秀的事情相当上心。
洪丽与洪秀一起长大,十年前她嫁到了小童镇对面现在的火车站附近,她男人常年在外跑车,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小日子也还过得舒舒服服安安逸逸。
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虽然算不上达,却也想兼济一下她昔日的好姐妹哩。
那天当场,两个昔日的好姐妹在街上不期而遇了。那洪丽自然感同身受地慨叹了一番,既慨人生际遇,又叹世事无常,然后她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队上的一个男人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踏实可靠。
洪秀被她说动了心,于是约定了一个时间。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那一天。
那天也当场,洪丽领着一个男人在约定的地点等着洪秀,但是她昔日的姐妹就像吃了猪尾巴似的左等也不到右等也不来。这让他两个大感不耐烦,索性结伴径自赶场去了。
一路上他两个有说有笑,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你卖我一乖,我耍你一宝,当真有趣得很了。到了场口,他两个就一头扎进了一家热热闹闹的麻将馆,将茶水喝得哧溜溜,将麻将搓得哗啦啦,怡然自得不亦乐乎哩。
默默地缀在他两个后面的洪秀默默地回到了屋头,她饭都没吃,像一个瓜娃子一样呆呆地坐着。
她突然有些想念她那已经死去的丈夫了。
死鬼杨有钱真的是没有什么本事哩,他挣不来大钱,操持不好生计,跟着他十几年她真是没有过上一天她向往的好日子哩。但他不吃烟不喝酒,她的冷暖他会第一个知道,娃儿的冷暖他也会第一个知道,她总是在他的面前指手画脚大声武气,他总是笑嘻嘻地赔着小心说着好话儿。
她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凌晨,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那眼里竟满满的都是歉疚。他歉疚什么哩?她不知道。但她禁不住地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