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西暖阁
阁中一桌两凳,三盏香茶郁沁心脾,四五样点心果子置于中央!
桌旁一男一女,衣着华贵雍容,女的凤钗櫡鎐,淡妆如画,芊芊十指中正扣着一绿皮豆沙糕,捻下一点送入口中。
一尝之下,顿时凤眉倒竖,娇叱一声:“这翰林院做出的茶点,越来越没了味道,还不如叶御医做来调养进补的紫苏糯米糕好吃!明儿得把这院茶司好好训斥一顿,罚他三月俸禄!”
那男子瞧她生气模样,两腮鼓鼓,杏眼若火,赶紧宽慰道:“皇后且莫动怒,莫说罚三月俸禄,明日他要是做出的点心再这般无味,朕便将他降职到禁军营做火头军。”
女子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由莞尔一笑道:“皇上可要慎重呀,君无戏言,难道就不怕那提笔的史官给陛下记上一笔,书‘上欲讨后欢心,遣茶司贡糕点一盏,不得,上怒,降司职于伙夫,世人哑然!’吗?”
男子笑到道:“这有何惧?朕乃天下之君,若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能顾,又岂能顾全天下之人?”
原来这男女二人,正是大明朝位临天下的皇帝朱祁镇与皇后钱锦鸾!
钱皇后眼见夫君豪情若干,眸中望来,尽是爱怜之色,心中顿时涟漪突起,抛下手中残糕扑向朱祁镇,樱唇微翘,朝着这位九五至尊便是深深一吻!
正值情浓,却听远处一声长传:“禀陛下,郕王殿下求见!”
钱皇后一听,轻轻放开朱祁镇,嗔道:“等他半天不来,却在这个时候来,他要是没给我带回太湖的银鱼莲子糕,看我不收拾他!”
朱祁镇微微一笑:“你每天除了喜欢吃,还喜欢什么?”
钱皇后拿出怀中丝绢,替他搽去留在嘴角的红印道:“我还喜欢你!”
朱祁镇勾勾她鼻子,拢了拢她耳边的乱发,轻声道:“我也喜欢!”说完又对身后朗声道:“宣。”
二人正襟危坐,不多时便见朱祁钰抱了一个食盒进入阁中,正要行礼拜见,朱祁镇挥手一摆道:“免礼了!等你半个时辰,茶都快凉了,快过来尝尝皇后亲自泡制的‘三香云尖露’!”
朱祁钰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果然醇香无比,正要称赞,却听钱皇后道:“休要说话,我且问你,你抱的食盒可是送我的?”
朱祁钰见她脸色不善,心想定是等自己久了,赶紧陪笑道:“这个自然是送娘娘的,这次太湖之行,臣什么都忘了带,独独不敢忘了娘娘的银鱼莲子糕!”
说完连忙揭开食盒,只见那盒中糕点色泽鲜艳,香气扑鼻,让人口舌生津,垂涎欲滴!
朱祁镇也被糕点所诱,想要伸手去拿,却被钱皇后一把抓住手腕道:“皇上且慢,此糕乃是钰兄弟送与妾身滴,陛下若是想吃,还是自己派人去太湖吧!”说罢也不由朱祁镇同意与否,便盖上食盒抱起要走!
朱祁镇道:“皇后怎地这般小气?朕只吃一个也不行么?”
钱皇后宛然一笑道:“陛下若真想吃,也无不可,待陛下与钰兄弟谈完公事,晚上便来臣妾宫中,臣妾自然为陛下留上一个!”说完又是嫣然一笑,便抱着食盒自顾自的走了!
朱祁镇见她走远,回身无奈的摇摇头,对朱祁钰道:“你这位皇嫂最近是越来越贪嘴儿,朕拿她是真没办法啊!”
朱祁钰笑道:“皇兄与皇嫂伉俪情深,臣早羡煞不已,奈何臣独身一人,不可效仿,今日再见兄嫂恩爱如新,直如往臣伤口撒盐,叫臣如何处之?”
朱祁镇道:“休要在朕耳旁叫屈?你我兄弟二人,便不虚妄言,若是看上那家姑娘,只管说出名来,为兄与你赐婚便是!”
朱祁钰想起林思雨,欲言又止,朱祁镇见他磨磨蹭蹭不好开口,便打趣道:“莫非贤弟这次太湖之行,看上了一位渔家姑娘吗?”
朱祁钰苦笑道:“皇兄啊,实不相瞒,这次臣去太湖还真的碰上一位姑娘,不过不是渔夫,而是圣手!”说完便把遇见玄香谷林思雨之事,向朱祁镇说了一遍!
岂料朱祁镇听完,哈哈大笑道:“贤弟啊贤弟,朕与皇后遍寻世家之女,或针工女红,或琴棋书画,或才貌双全,或贤惠淑达,只为想给郕王府添上一位王妃,没想这些你全都看不上眼,朕还纳闷儿,到底谁才能入你眼中?直至今日才知晓,原来贤弟喜欢的不是这个型!哈哈哈……”
朱祁钰知他打趣,苦着一张脸,横眉紧皱道:“皇兄可愿为臣想个法儿?”
朱祁镇站起身来,一拍朱祁钰肩头道:“你要朕为你想法儿?莫不是自己早有主意了罢?你我兄弟同袍,又是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朕还能不了解?说说吧,可是做好打算?”
朱祁钰知道瞒不过他,随即挠挠头道:“臣是真心喜欢她,想将他立为王妃,只是她乃平民之身,又是江湖庶女,臣知晓皇兄定是不在乎,臣怕的是太后她老人家不答应!所以这才让皇兄帮忙想辙儿”
朱祁镇待他说完,问道:“若你是真心喜欢于她,那么不是显贵之家,不是名门淑媛,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堵住天下幽幽之口,你可是已有办法?”
朱祁钰忙接口道:“臣的意思是,能不能找一世家,将思雨收作义女,这样也不怕世人闲话!”
朱祁镇微一沉吟道:“这倒是个办法,至于人选嘛?呃……对了,金吾左卫指挥使汪瑛为人持重,又无子嗣,倒是个合适的人选,至于太后哪里,由朕如去说当无大碍,此事既是立妃,当得慎重,交给朕吧,为兄给你办了。”
朱祁钰没想此事如此轻易,听他许诺,当是君无戏言,顿时大喜过望,忙拜道:“如此便多谢皇兄了!”
朱祁镇袍袖一摆:“此事还有待周旋,别先急着谢朕,这次太湖之行,总不会只带回一位王妃了事吧?”
朱祁钰见私事已了,自然也该将公事禀明,忙道:“回禀皇兄,此次太湖大水,臣已按皇兄旨意命地方州府联合振灾,当地豪绅富贾,有钱出钱,有粮放粮,竞相踊跃,受灾民众虽悲呼苍天不公,却无一人对朝廷有所怨言。”
朱祁镇脸现笑意,道:“亲王出面募捐,谁敢不踊跃?朕这次独派你去,一是起安抚之意,二是这太湖之地,贤士良相辈出,乡野之间,也多有悍勇之士,朕可不想在此地失了民心!”
朱祁钰赞道:“皇兄体恤百姓,急之所急,自然受人拥戴,只是……”
朱祁镇见他言语吞吐,不禁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贤弟尽管道来!”
朱祁钰本就是为此而来,这才故意留半截话,这时得了授意,便接口道:“只是司礼监的王大人,这次居然授意‘血衣楼’和‘万毒门’的风犰一夜之间擒了‘太湖水寨’所有头领,想那太湖水寨一向安分守己,此次突发大水,太湖水寨率先救灾安民,舍粮施粥,很得当地灾民爱戴!而王大人……”
“你说王振一举拿下了太湖水寨?”
朱祁钰话还未完,便被朱祁镇打断,他知道这位皇兄对王振很是宠信,但此时见他表情,似乎不怒反喜,顿时心生疑惑:“莫非此事是皇兄授意不成?”
但见朱祁镇相问,也不知如何答复,只得道:“臣原以为是江湖门派的恩怨私斗,后来遇见东厂千户曹少吉四处拿人,才发现端倪!王大人私交江湖门派,皇兄是不是对他太过纵容了?”
朱祁镇大笑道:“先生果然深明朕意,却不知后来如何?”
朱祁钰心中一惊,听他言语,就算此事不是他授意,也定对王振做出过暗示,如果此事果是皇兄之意,那这状怕是告不成了,怪不得这王振有恃无恐,还敢出动东厂拿人,只是这事既然是皇兄意思,那么他目的何在?江湖门派林立,为何单单对这太湖水寨动手?
但见朱祁镇相问,却不得不答道:“血衣楼擒了太湖水寨一干人等,只是想让他们交出一幅卷轴,只是太湖水寨不从,托人向少林求援,后来‘血衣楼主’萧千绝亲上少林晓以厉害,少林方丈普智大师为保全太湖水寨等人性命,无奈之下只好交出卷轴,换回太湖水寨众人平安!”
朱祁镇听完后轻轻一笑道:“先生所述和贤弟基本一致,如此看来这萧千绝倒是有些本事,朕果然没看错人!”
朱祁钰心中暗想:“原来这些事,王振早向他汇报过了,此事既是皇兄授意,怪不得这老贼这般有恃无恐!”
朱祁镇见他发愣,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朕这般做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祁钰俯首道:“皇兄用意颇深,或许另有它图,臣弟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只是皇兄如此宠信一个阉人,终是不妥,如今朝野上下,已多有非议!”
朱祁镇自幼受王振教习,对这王振多有感情,自继位之后,依然对其称呼“先生”,王振便仗着这层身份,权柄日重!而如今朱祁钰居然当着朱祁镇面,直呼为“阉人”可见其愤恨之深!
朱祁镇听他一声“阉人”,果然龙颜大怒,一拍桌子,对朱祁钰怒目而视,朱祁钰早知结果,虽抱拳为礼,却是不卑不亢望向朱祁镇,两兄弟四目相对,立而无言!
仿佛时间就此沉寂下来,两人虽是君臣,亦是兄弟,四目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一般清澈明晰,都一般收敛着怒气!
终于,朱祁镇叹出一口气,缓缓坐下道:“世人或许不明了朕的心意,朝堂诸臣或许也不明白朕的苦心,但你与朕一脉同胞,若你也不明了,那朕便再无知心之人了!非是朕宠信他而不自知,实在是有些事情非他不可啊!”
朱祁钰见他无奈之语,心中恻隐,忙道:“皇兄有何苦衷?可否明示,臣弟不才,自当为皇兄解忧!”
朱祁镇“嘿嘿”苦笑道:“为朕解忧?贤弟可知朕坐这皇位,有多少忧虑?有多少烦恼?有多不如意么?”
“皇兄何出此言?”
“世人尊朕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俯视天下,可世人中又有谁,知朕眼中都览了何物?黄河决堤,太湖水患,安南民变,鞑靼南侵,放眼万里江山,千疮百孔,边塞之地,更是人心惶惶,满朝文武,拉帮结伙,内斗不休,朝堂之上,一个个尸位素餐,看似满腹经纶,实无一可用之人,来,贤弟,你说朕每日眼里都看着这些,这个皇位,可还能坐的舒适?”
朱祁钰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兄,有些惊诧,他也实在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温不火的帝王,心里会装着那么多糟心的事儿!
朱祁镇又道:“太后负疾,大限将至,已不能再麻烦她老人家,朝中谋者持重之人,唯有太傅,但亦是年事已高,不能久倚,贤弟啊,眼下能为我所信,唯有王振与贤弟了,你说朕不用他,还能用谁?贤弟,你可做好与朕共同撑起这片天下的打算?”
朱祁钰听他话中所及,有些为难道:“皇兄你知道臣无心社稷,只愿做一个安安稳稳的王……”
“哼,你想的到妥帖,你与朕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流淌着的都是朱家的血脉,肩负着天下的兴衰,而你却只想做一个安稳的闲王?简直华天下之大稽!”
“皇兄,我……”
“此事不容再提,朕先容你在逍遥一段时日,待你立妃之后,便入朝堂,合议群臣,到时朕会有事让你办!还有王振那边,日后再遇着他,莫过刁难,与他方便,朕还有件大事得依靠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