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秀和李聋子做完介绍之后,杨有林和包群芳很快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屋头就剩下洪秀和那个李聋子。
李聋子不停地将他那双又大又糙的手在大腿上擦来擦去,仿佛手心里有搓不完的泥垢似的。按他现在的年纪和经历,他原本不应该有这种拘谨和紧张,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洪秀也不是个多话的人,杨有林夫妇走了之后,她跟李聋子两个不知不觉就冷了场。
“你说你是哪一年的哩?”最终还是洪秀低着眼眉打破了这微微让人尴尬的冷场。
“五七年的,四十一啦,呵呵。”李聋子的声音很洪亮,就像敲响了晨钟暮鼓一样,那一声“呵呵”也很响,听起来更像是“嘿嘿”,或者“哈哈”。
很明显他也并不聋,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洪秀的话。只是让洪秀颇觉纳闷的是,他为什么要呵呵地笑呢?难道她的那个问题很好笑?
“听说你有一手好手艺?”洪秀的目光落在他在大腿上擦来擦去的双手上。
偶尔他会把手抬起来,这让洪秀注意到他的手掌是一种黑黄黑黄的颜色,上面布满了疙瘩一样的老茧。他的手指粗粗的短短的,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但是指节却极为粗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地挤压成了这样的形状,这让他的手看起来相当不和谐,甚至有些丑陋。而他那变了形状的指甲里甚至还集有一些黑黑的污垢。这是一双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手。
“没得啥子手艺,就在屋头做庄稼,有活路就去附近打些零工,基本上啥子都搞过。呵呵。”李聋子声音还是很洪亮,还是“呵呵”地笑了一声。
“你屋头有好多钱哇?”洪秀非常突兀地抛出了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我有三四千的账,屋头还有两个娃儿哩。”
虽然对面女人的情况,李聋子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但是直接问他“有没有钱”这样的问题,还是让他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然而既然对方问了,他还是老实地说:“钱是没得好多,只有一两千。账两个人可以慢慢还,娃儿两个人也可以慢慢抚嘛。”这一次他没有“呵呵”,他的声音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洪亮啦,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压在他身上似的。
李聋子声音的微妙变化并没有逃过洪秀的耳朵,她抬起了头,开始打量这个被称为聋子的男人,然后她微微地愣住了,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竟是如此的苍老!
她来不及看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来不及看他那两道浓得像一撮黑草般的眉毛,来不及看他那个又大又挺的鼻子,来不及看他那张红得像关公一样的脸庞……只因为他的头发和额头让洪秀不得不忽略他身上的其他任何东西!
这个声称刚刚四十一岁的男人,看起来竟有六十一岁!
他的头发竟白了一大半,那些白的黑的头发均匀地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白灰色,就像被人撒了一头的生石灰。
非但如此,他那跟他的脸颊一样红的额头上深深刻着一道长长的皱纹,如同一道巨大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毋庸置疑,这个男人已经有了许多暮气。四十岁上下原本是一个男人最为黄金的岁月,然而这个男人不同,岁月已经让他提前进入了暮年。
“看起来你比你的年龄老多了。”洪秀声音跟她的心一样冷淡,就像一杯骤然冷却下来的白开水。
“做活路的嘛,总要老得快些。”李聋子尴尬地笑着,他的双手又开始在大腿上擦来擦去。
洪秀没有再继续下去,她客客气气地结束了这次会面。还没有走上自家的地坝,包群芳就气喘吁吁地撵了上来,她的声音像一发接着一发打出子弹的机关枪:“老洪,你把人撂在那儿是咋回事?人如何嘛?不声不响就走啦,都不跟我说一声。”
“还可以,就是人老了点儿,又没钱,我屋头有好几千的烂账哩。”面对包群芳,洪秀心头有些歉然。
“关键是看人,人好才是正经。你再去了解一哈嘛。”说完这句话之后,包群芳站在地坝上又跟洪秀说了一大箩筐的话,她并没有再说那个李聋子有多么多么好,也没有再撺掇洪秀应该怎样怎样。她也觉得这个小寡妇太挑剔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莫非她还以为自己是黄花闺女么?
洪秀当然不再是黄花闺女,但她有责任给自己找一个让她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父亲而不是爷爷的男人。
当满坝子金灿灿的油菜花蜕变成大片大片的青油油的菜荚子的时候,当那大片大片的青油油的菜荚子由干瘪慢慢地鼓胀起来的时候,当洪秀已经不想再找人而决定一家三口慢慢地生活下去的时候,她再次看见了李聋子。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太阳辐射出的光线里面就像被人掺进了剧毒的砒霜,毒辣得让人不敢抬头。
刚刚从镇上赶场回来的洪秀听见有人扯着跟戏耍一般的调侃腔调在喊聋子。
“聋子——”那个调侃的腔调被那个人拖拉得很长,拿捏得也很怪异,就像在逗弄一个不知事的细娃儿。
“哎——来啦来啦!”应声的那个腔调也被应声的人拖拉得很长,然后就是一连串兴冲冲的中气十足的“呵呵”笑声。
洪秀一扭头立刻就在马路旁的一个建房工地上看见了那个满头白灰色头发,额头上带着一条巨大伤口的男人。
他上面穿着一件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的灰黑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被她的父亲洪天启称之为“抖抖裤”的麻纱裤子,脚下是一双糊满了干泥巴的已经不能瞧见其本来颜色的胶鞋。他正挑着一担子砖,两只脚像一个开足了马力的马达,飞一般地跑进了一栋在建的三层楼房。
“快点嘛!都整完咯!你吃了猪尾巴嗦!”那个调侃的腔调仍然在调侃地抱怨着催促着。
“来啦来啦!”
李聋子的声音从楼房里传了出来,依然是兴冲冲的,中气十足的,然后就是那一连串的洪亮的“呵呵”声,仿佛能满足砖匠的需要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难以说清楚是为什么,在那个短暂停留的瞬间,洪秀的心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烧起来了。
就在当天的下午,她去了底下大院子的包群芳家里。
在此以后的许多年里,洪秀都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在那个阳光毒辣的下午,在听见了那几声兴冲冲的“来啦来啦”之后,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出那种令人窝心坚实感觉?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找到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又也许答案就在她的心里。
洪秀终于走进李家沟了。
李家沟,跟她曾经的难兄难弟杨家湾一样被人遗忘在川东大地延绵无尽的群山丘陵之中。那是一条狭长幽深而又千转百回的山沟。
战国时候,秦惠文君任用大将军司马错从陈仓大散关出兵,攀越险绝天下的千里蜀道,降奇兵于巴蜀,自此被想象成穷山恶水的蜀地方和中原文明相钩连。
而对于处在川东大地上的李家沟,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同外界钩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