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洪秀和包群芳走进李家沟的时候，天气是阴郁和深沉的。

阴郁深沉的天气让这条曲折而纵深的山沟显得有些神秘。

走在坑坑洼洼忽高忽低仅能容一辆拖拉机从容通过的土马路上，两旁庞大的山陵似乎随时都会垮塌下来，仿佛随时都会发生“地崩山摧壮士死”的悲壮故事。

只上过初中的洪秀并不知道这个悲壮的传说，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情想什么故事，她在意的是经过这九曲十八弯的马路以后，她会面对一个怎样的家庭。

这个家庭没有让洪秀产生失望，同样也没有让她产生更多的期望。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他们杨家湾的大多数家庭一样的农家户。

当李聋子把她迎上地坝的时候，那个老地主——李聋子那八十岁的老父亲正安详地躺在凉椅上闭目养神，干瘪得似乎已经没有了血肉的手指上夹着的那根香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一截长长的烟灰从烟头上垂了下来。

一只大黄猫将它肥大滚圆的身体蜷在老地主的凉椅旁边，微阖着慵懒的眼睛，似乎也被那袅袅飘散的烟气熏得昏昏欲睡。

在安详的老地主和慵懒的大黄猫背后就是就李聋子那座在八十年代修建的房子。

那是一座川东人家最为普通的小青瓦房，堂屋的三合土地面上干干净净，那些犁头锄头耙子洋铲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角落里，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农家特有的泥土的气息。

洪秀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屋顶，还好，那椽子是用上好的椿树木料做的哩。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个用椿树做椽子的堂屋里摆起了正经的龙门阵了。

杨家湾上的男女老少们开始惊讶起来了。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湾子上那个最为老实木讷的寡妇的地里会偶尔出现一个佝着身子，脑袋和肩膀差不多都栽进了地里，屁股和后背却翘到了天上的陌生男人。

他们开始相互咬起了耳朵了，然后发出各种各类的声音。

“啊哟，原来这就是杨有钱屋头找的那个呀？天爷，咋这么老哩？”

这是莫名其妙的惊叹声。

“说是山后头李家沟的，穷沟子，深得很哩，走三五个小时都走不完。”

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特意广而告之的喇叭声。

“哪么找到那儿去的嘛？我们杨家湾好歹也是开发区嘛，都要变城镇户口了。”

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声。

这些各种各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掀起了湾子上又一轮交相议论的热潮。这种热潮并非明面上的热火朝天，而是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杨家湾的人们从来不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慷慨陈词，他们总是把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当成独享的秘密，然后带着赐予了他人秘密的成就感，用一种神秘的口吻把事情传播给第二人、第三人……直到蔓延到湾子上的每一个旮旯角落。

洪秀已经习惯了被人窃窃私语，习惯了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只是在那些怜悯的窃喜的微觑的斜视的目光的注视下，她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

而当她坐在镇子上那个由她的老父亲开的茶馆里的时候，她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在她将李聋子带到洪天启的面前之后，她那淡淡漠漠似乎永远没有笑容的老父亲的脸上就如同包裹了一层黑黝黝的铁皮。

李聋子字斟句酌相当审慎地回答着他未来的老丈人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

对于李聋子的回答，洪天启总是既不表示认同也不表示反对，他那张略微发福的老脸僵硬得像一块干冷的铁板。

“结了婚你们咋个弄法哇？你过来？还是她过去？”

洪天启耷拉着眼皮，望向茶馆台阶外面的街道，似乎那里才有他想看的东西。

“这个……到时候看哇，看究竟是她过来还是我过去哇。呵呵。”

李聋子干搓着双手呵呵干笑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无法猜测到他未来的老丈人问这句话的目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考虑清楚。

洪天启从鼻子里应付似的“嗯”了一声之后，就像完成了某种任务似的沉默了下来。跟他之前应付似的问的所有问题一样，李聋子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父亲他已经关心了他女儿的问题。

接下来洪天启又习惯性地不耐烦起来，他扯着干硬的嗓子喊了一声：“老太婆。”然后正跟洪秀谈得正欢的洪老太会意地从衣襟里掏出那个手帕包，又抖出两张最大面额的纸币塞到她女儿的手里。

“你们做事（结婚办席）我们就不去了，啥时候屋头搞好了我再过来。”洪天启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对着茶馆的门口正襟危坐。

也许他未来的老丈人并没有送客的意思，但李聋子却忍不住要往那方面去想，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突然就有一些不是滋味起来。

但李聋子跟洪秀很快就更加的不是滋味儿了，非但如此，李家沟和杨家湾的所有村民统统变得不是滋味儿起来。

只因为天无常数，竟接二连三下了好几场大雨。熟得不能再熟的油菜和小麦可就遭了秧了。那金黄色的饱满得快要裂开的油菜管子已经被雨水淋成了麻黑麻黑的，那将麦秆子压弯了腰的麦穗上也开始萌发出细细的小芽。

靠天吃饭的庄稼人的心痛了，他们笼着袖子站在阶沿上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大声武气地诅咒着罪恶的老天，他们缩着身子蹲在门槛上唉着声叹着气将一颗无精打采的头颅摇过来晃过去。

连续恶劣的天气让他们起初的不是滋味儿很快转变成为浓浓的忧愁。

天气刚刚放晴，李聋子就赶到杨家湾跟洪秀杨枝一起下了田。

他是一把做活的好手！肌肉华而不实的斯瓦辛格也许都不会比他更有气力。

他粗糙有力的大手只一捋就可以将一窝油菜秆连根拔起，右手的大棒一拍，油菜秆根部的泥土就纷纷掉落。而缺少气力的洪秀和杨枝则只能用毛镰刀砍。

他不但有气力，还很麻利，洪秀一窝还没有砍完，他第二窝已经又抓在手中了。在李家沟和杨家湾最能整弄庄稼的好手也不过如此。

然后他们就打开晒席铺开油菜秆挥起了连枷。收完油菜，他又背起背篼儿马不停蹄地赶到麦子地里，挥舞着镰刀唰唰地割起了麦穗。

这个老地主的儿子最为拿手的本事就是辛勤地劳动呢！

这天早上放农忙假在家的杨林还在扒饭，就看见她的母亲只呼呼喝了两口稀饭就匆匆地出了门，他将疑问的眼光投向他的姐姐。

“妈去李家割麦子去了。”杨枝的声音不温不火，她不知道如何跟她的弟娃儿说清楚。

“你们每天都嘀嘀咕咕说啥子李家，李家是哪个？”杨林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妈要给我们再找个老汉儿。”她的声调突然提高了许多，对这个啥事都懵懵懂懂满不在乎的兄弟，杨枝突然就有一些不满。

从来就明理懂事的杨枝，从理智上讲她并不反对母亲再找一个男人，他们现在是多么需要一个能够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啊！

正因为如此她没有阻止母亲，甚至还积极地帮她出谋划策。然而从情感上来说，她又多么希望他们这个在血缘关系上建立起来的亲密家庭不会被外人插足进啊。

她多么希望她的兄弟能够明白她在说什么，同时流露出她想流露却不能流露的反应，说出她也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啊。

“再找个老汉儿？”杨林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沉默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又开始迷茫起来。

什么意思？也许他早就明白，只是不想明白而已。

杨林开始透过地坝上的几棵柑橘树望向湾子底下那条黄沉沉的马路，望向火车站那边起伏的山峦。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从少年的心头骤然泛起。

“对。再给我们找个老汉儿。”她兄弟痴痴呆呆不置一词的反应让杨枝很不满意，她特意着重重复了一遍。

那一天杨林没有跑到大院子底下去玩儿，他收敛了平日那种无心无肺的笑容，光着脚板从他家的地坝慢悠悠地走上了山坡。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想这样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然后他看见了他父亲杨有钱的那个小小的坟冢，他的泪水立刻就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那泪水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因接连的霖雨而长满了苔藓的坟冢旁边有一株高大的桐树，不知事的少年爬了上去，宽大的桐树叶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五月的太阳无法照射到躺在树干上的少年身上。

从新阳初升的早晨到红日西沉的黄昏，他都懒洋洋地像隔壁大徐婆家的小花猫一样蜷在树干上。

直到听见他的母亲和姐姐焦急的叫喊声，他才梭下树干，带着淡淡的落寞和忧伤投向浓浓夜色中的那条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