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节快到了,田里那一厢厢密密匝匝的嫩绿的秧子也到了该栽种的时节。
当李聋子挽着高高地裤脚,迈着还没有洗干净泥浆的泥腿子,牵着那条黑黝黝的大牯牛和洪秀一起走上地坝的时候,眼睛里不知从何时开始蒙上了一抹莫名的忧伤的杨林就看见那个注定要成为他的继父的男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的午后,杨林刚刚和花牛儿从大院子底下回来。他看见他的母亲跟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地坝,母亲还用脸盆打上热水,让那个男人洗脸洗手。
杨林心里突然就跳了起来,他跑进了灶屋,问正在做饭的姐姐,那是哪个。他的姐姐说就是那个。然后他的脑袋就变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即将会同他产生关系的陌生人。
堂屋的门槛边摆上了一根斑驳的条凳,杨枝将一大洋瓷碗码得扎扎实实的汤圆端到这根条凳上,然后坐在门槛外边的一张小板凳上的李聋子就开始呼呼地吃起来。他已经像这样坐在门外的阶沿上吃了好几顿饭了。
川东大地一带的风俗,跟寡妇处对象的时候,只要还没有结婚,男人是绝对不能进门的。
杨林早就很饿很饿了,但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半点食欲,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门口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吸引去了。
那是一个标准的老男人,一头白灰色的乱糟糟的短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谁撒了他一头草木灰;一道深深的皱纹刻在额头上,就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似的;两条浓浓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略微凹下去的眼睛,偶尔看着自己的时候,那里面流露的笑意是憨里憨气审慎而又矜持的;他的鼻子又大又挺又红,红得堪比酒糟鼻;厚实的嘴唇让他咧嘴笑的时候都几乎无法露齿。这些零部件跟他那张不知是不是因为健康而泛起红光的脸搭配在一起,让这个老男人显得厚重而沧桑。
他呼呼地吃着洋瓷碗里那包裹着红糖足足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汤圆,额头和脸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然后他不停地用那枯树皮一样颜色的左手抹着脸上那似乎永远都揩不完的汗液。
继父!
杨林的心头突然冒出了这个已经潜藏在心底许久但他似乎又完全没有概念的词汇。
这个苍老的陌生男人会成为自己的继父么?少年懵懵懂懂地想着。
很多年以后,当这个曾经懵懵懂懂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回忆起跟他的继父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继父的模样依然十分清晰地停留在那个平常的正午,而当时的感受在心头却已经模糊得没有了印记,他再也难以捕捉到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心迹。
是千头万绪?波澜不惊?甚或懵懂淡漠?或许,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吧。
六
当绿油油的秧苗在田里扎稳了根须,两边的农活都料理妥当之后,洪秀和李聋子就到镇上领了证。
二婚是没有资格铺排和招摇的,他们没有铺排和招摇的资本,也没有铺排和招摇的心思。
李聋子没有惊动李家沟的亲戚们,他跟洪秀只在杨家湾操办了几桌酒席,将包群芳夫妇,洪秀的几个叔伯兄弟,以及隔壁的小徐妈一家请来吃了两个简简单单的席面,就算完成了整个结婚的程序。
第二天,李聋子就脱下了那件抻抻抖抖的中山装,脱下了那双棕灰色的旧皮鞋,穿上了他那件已经滑了线的棕灰色T恤和那双糊满了泥土的墨绿色胶鞋。然后他就开始在李家沟和杨家湾两边奔走,开始了像停不下来的柴油机那样上坡下地了。
农家无闲时,这是精明的庄稼人的铁律。
对于那些会操持的人家,只要能够想到,总也能够找到有用的事情做。那些现在看似鸡毛蒜皮的无用的小事,三五天或是六七天之后兴许就变成了一件大事。
谚云:天晴准备落雨的柴,落雨准备天晴的鞋,说的就是凡事要预先做准备提前做安排。操持生计,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蕴含了多少人生的智慧和生活的智慧啊。
油盐柴米三牲六畜都是庄稼人应该考虑和操持的。土地下到一家一户之后,大家几乎都在同一个起点上,然而时至今日,有的人家越过越红火,有的人家却越过越不景气。那些不景气的人家中不乏勤劳能干的人,但无论他们多么勤劳多么能干,日子过得却总是不好不孬不冷不热,究其竟就是他们不懂操持生计的缘故。
生活上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都应事事想在前面,事事都预先铺排,做到心中有数。农忙固然有事,农闲却也不代表无事。没有事,就要找事来做。
无事找事,这一点尤为重要。
许多人往往能够将眼前的事情料理清楚,而对隐藏在身边的事情却不知不觉不闻不问。不会生活的人往往只能看见前者,而会生活的人却能够看见后者。高下由此而分,差距也由此而来。
农家无闲时!这是多么富有智慧的话啊!
传统而智慧的中国先民们其实早就将他们久经考验的大智慧寄托在一句句顺口的俗语谚语当中,一代代地告诫和惕励着这个伟大的民族。
在杨林的心里,自己的这个继父就完全是一个无事找事的人。
每次放学回来或者周末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见他的继父消停过一刻。他总是急匆匆地跨进门槛,又急吼吼地出门而去,在杨林惊讶的面容边刮起一阵阵疾风。
在来杨家湾的第三天,他就挥着榔头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板和木棒叮叮当当地把猪圈钉了一遍,又在上面搭了一层木阁子,然后他就背起了背夹子跟母亲一起上了山,直到那个木阁子上堆满了手臂粗的桐树桠子和柏树棍子。
也直到此时洪秀才算真正烧了一些好柴火。
洪秀永远也忘不了刚来杨家湾的时候,那时他们烧的柴火尽是——用后来李聋子的原话来说——尽是一些“造孽柴”。
那些年杨有钱没有自己的柴山地。
所谓柴山地,是生产队划分至各队员家的一片山坡,各队员可以自行砍伐各自柴山地里的柴火。
当年土地下到一家一户之后,杨有钱去了出了一趟远门,错过了生产队划分柴山地。事实上,当年经过伙食团和文革的折腾之后,忍饥挨饿的杨家湾人将湾子上的草根树皮都挖剥殆尽,山坡上几乎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直到几年过去,山坡上才生出些许莎草,人们才栽上柏树苗,到划分柴山地之时,湾子上的山坡也颇显萧条。
当年划分柴山地,生产队长杨有平考虑到杨有钱出了远门,就图方便将杨有钱的柴山地同他母亲申老太婆的并在一起。
之后申老太婆被他几个弟兄轮流赡养,弟兄之间有来分分土地,这一片本来就不怎么好的柴山地就又被拿出来拈阄瓜分,杨有钱剩下的寥寥无几。
洪秀刚刚从阳兴乡过来时,家里没有柴火烧,杨有钱又不会操持,就到山坡上去偷偷砍些湿柴掏些树疙瘩,每天一边做饭还得一边烤柴火,一个风箱被他们扯得硿硿作响,浓烟从灶膛里钻出来,弥漫到狭窄的灶屋里,呛得人涕泪直流,烧出来的开水中也充满了浓重的烟熏气。
后来情况稍稍变好,坡上的树子多了,也长大了,小小的杨枝和母亲就天天上坡,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砍人家的柴火,只好拿着竹筢去聚拢那些枯落的桐叶。
满满一大背篼桐叶轻飘飘的,像一背篼乱七八糟的废纸一般,又不耐烧,煮一两顿饭就又得上坡。
别人家不要的秸秆、麦草、谷草等类,杨有钱都去下话要来,这些毛毛草草十分不耐火,且灰很多,积聚在灶膛里,用烧火棍一刨就满灶屋乱扑。
解决了“造孽柴”的问题之后,李聋子又发现灶屋后面的茅厕老是蓄不起来粪水,于是他又弄来水泥,直到茅厕的底面和前后左右的侧面全部都糊满水泥。
茅厕里的水泥还没有干,他又马不停蹄地翻上了屋顶,用改好的椿树木料将已经腐了朽了的竹椽子替换下来。
那阵子杨林跟着抱砖递瓦,非但手臂弄得酸疼不已,手指更是生了两个透明的大泡子,他不住地在心里抱怨和谩骂着这个老男人。
坡上地里屋头屋外都没活可干的时候,他照样闲不住,非得提着锄头挑着土撮箕把屋边阳沟里的烂泥臭泥黑泥掏得一干二净。
尤其让杨林愤愤然满腹牢骚的是,他竟然还对自己指手画脚,指使自己干这干那做这做那。
这个历尽风雨来去如风,时而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时而又跟隔壁的大徐婆一样絮絮叨叨的老男人,少年读不懂,也懂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