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声,滴得整个世界更静。
苏玲慢慢苏醒,头还很痛,眼睛也痛,模糊看见一排滴水岩。
等她的视线终于稳定,终于恢复正常之后,才明白自己是身处一个潮湿阴冷的洞穴。
她头上缠了布条,有人在她昏迷时帮她处理了伤口。
她迷惘,想不起发生过什么事,自己为何会头上受伤。
她急迫地想知道救治她的恩人是谁。
滴水声外,突然多了另一种声音。
坚定有力的脚步声。
难道是恩人回来了?
尽管她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可确信是恩人,但女孩的危机本能还是令她警惕地捡起了身边一块石头,蓄势待发地盯紧了洞口。
小雨初晴,阳光刺眼。
外面微风习习,不断地吹送来清新的木叶香气。
这种香气爽心怡神,逐渐让她主动地放下戒备。
但手中的石头仍未放下。
她仍是那个胆小内向的女孩子。
脚步声的主人终于走到洞口,现出了真身,然而过于刺眼的阳光又将他整个人反照成了一片冷峻莫测的阴影。
苏玲还是忍不住向他扔出了石头。
他灵巧地轻易避开,走得再近些,苏玲才惊异地发现他竟是身高不及五尺的侏儒。
若非他眉眼间深刻地印着成年人才有的肃然之气,以及鼻下的胡渣子,苏玲一眼就要把他当成孩童。
他虽身形矮小,力气却不小,满怀的野果附带枝叶,蓬起来比他的身体还大几倍,而他可以稳稳当当地抱得很放松。
他将这么多各种各样的野果放在她眼前,微笑道:吃吧,吃饱了我送你下山回家。
这些野果新鲜地散发清香,非常诱人。
这些野果中甚至还有不少坚果,他逐一拿来心细地砸开,温柔地放在她面前。
她在他的心细下心安地吃着这些果子,隐约地心花怒放,甚至是终于缠缠绵绵地情窦初开。
这男人尽管是个侏儒,她却丝毫不觉丑陋而厌恶。
这男人比她遇见过的一切身体正常的男人更英勇矫捷也更善解人意,更值得信任。
她真想依靠在他的怀里再无忧无虑地睡一觉。
她痴痴地偷看他,一会儿工夫就将这些野果吃了大半。
吃得稍有饱意后,逐渐记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立刻又惊恐不安。
那个姓曹的不是本人,而是老虎王的一个仇人假扮,当然本人已被他杀死。
因为我们的父母都在老虎王门下做事,所以他才要杀我们?
对。
你却打退了他,把我救到这里。
可惜我来迟了一步,只能救你一个。
你……你又是谁?
本来我们萍水相逢,没必要互通名字。
如果你不方便,我也不强求。
不,我现在认为我应该告诉你,因为我深知你的父母在老虎王门下也是被逼无奈,这次回去后,你就把我的名字报知他们,你虽未听说过我的名字,他们常在江湖走,却一定对我的事迹早有了解。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楚闻寒,你回去后就说是我做担保,他们尽可离开老虎王,途中有遭到任何阻碍,我都会保证及时出来给你们解决。
楚闻寒……楚大哥,我这样叫你行么?
当然行。
楚大哥,你不能直接把我送到家里,直接面对面把这些话亲口说给我父母听?
我还有其他事须尽快办妥,但我的保证绝对有效。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值得依靠的好人。
苏玲的脸不禁红了。
楚闻寒没注意到她低垂着的脸上有什么微妙变化,站起来指着洞穴右边的深处:那里有个天然水池,水澄澈干净,你可以去那里洗洗脸,想直接喝水也行。
好的,真心感激你,楚大哥,你是我的恩人,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
苏玲走向那个水池,背后的楚闻寒走到洞口等着,一边拔出断刀端详。
他挥了几个招式,甚觉不称手。
这柄刀虽非精铁锻造,却是从十一岁他首次习练刀法时就与他形影不离。
他用这柄刀战胜过几十个江湖一流高手,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威望,想不到还是有被击断的一天。
他也想不到秦似水剑上的功力竟能与他不分伯仲,是他乍行险招,加上秦似水眼高于顶的轻视造成了疏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才侥幸取胜。
否则昨天一战,他也必身负重伤。
他须尽快办妥的其他事,其实只有一件:铸刀。
他难以适应新刀,何况情势很急,目前欧阳城与老虎王的暗斗即将化为明争,而秦似水又是一大隐患,根本没足够的时间供他适应任何新事物。
他也无法习惯断刃,他的刀法在断刃上施展极为拙笨,所以思考一夜下来,他决定找个就近最好的铁器铺,将这柄断刀入炉重造,铸成锋刃齐全的短刀。
昨天一战,他虽感到了断刃的诸多不便,却也觉出了锋刃短竟让他的刀法骤然形成了更多玄奥变化。
为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这种感觉,他必须尽快地拿到一柄短刀试试看。
阳光明媚,微风煦暖,他很是惬意,真希望这场风波立刻平息,而他救出心上人远走高飞,去一个和这山林同样清幽的地方快乐相依。
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雄心万丈,朝气蓬勃,斗志昂扬,恨不得时刻都能找到不错的对手一比高下。
现在他心里住了一个女人,雄心万丈变成了淡泊名利,朝气蓬勃变成了柔情如水,斗志昂扬变成了厌倦尘俗。
真是应了昔年古大师的一句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一入江湖,岁月催人。
XXX
很有节奏的丁丁声,是老君炉旁不断打铁的声音。
方圆百里最好的铁匠铺就在老虎王的地盘上,楚闻寒头戴竹笠,深入其间,来到这家铺门。
他身形矮小,加之竹笠的阴影遮住了整张脸,很是引人注目。
有好事的工匠忍不住向他讥刺地笑道:谁家贪玩的孩子,胡乱跑来铁匠铺干嘛?小心炉里的火炭飞出来,烤坏了你的头。
刺啦一声,那个工匠故意把烧红的铁钳深深地扎入水池,眼神严厉,明显是在威吓楚闻寒。
楚闻寒走进,环顾铺内,半晌才道:我有一截断刀,想回炉重造,你们谁想接这个活?
听了他声音,众人才知道他不是孩子。
但那个讥刺威吓他的工匠仍满眼不屑:原来是个侏儒,哼,短短的身材,也学人家闯江湖,舞刀弄剑?
这话没说完,一道寒光猝不及防从楚闻寒的腰畔飞出,迅疾地掠过众人视野,稳稳地插在那个工匠所管的锻炉沿上。
楚闻寒也紧随刀后,转瞬间就到了他眼前。
那个工匠看直了眼,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老虎王的地盘上高手如云,他们也不是没见过真功夫,但身怀绝技的侏儒却是第一次见,委实震骇。
我看你最是活跃,应该是精力最好,要打一口好刀,就需要足够的精力去全神贯注,所以我干脆找你接手。
那个工匠冷汗涔涔,彻底哑口。
我有一锭足色白银,上称绝不少于五十两,不知我自出材料,打一口好刀,这酬金够不够?
当然够,这里虽是方圆百里最好的铁匠铺,但用最好的铁打最好的刀,也不过是三四十两的事。
那个工匠被他推上了架,不得不干,只是有点为难:你这截断刀不足两尺,何况……
什么?
何况你这截断刀的铁质很差,入炉炼不了多久全成渣。
真的?
那个工匠擦着鼻头的汗,讷讷点头。
我非要你用这截断刀打造一把新刀呢?
实在是强人所难……你就算再给五十两银子,我也办不到。
楚闻寒扫视其他工匠,问道:他所言,你们意下如何?
其他工匠纷纷拥到这边,有的伸手拿起断刀端详,都不禁摇头叹气。
真的办不到?
那个工匠道:我们这里有现成的精铁,你可以任意选一斤,五十两白银绰绰有余。
楚闻寒执意道:我就要我这截断刀。
突听一个沉厚的嗓音从铺外传来:我来看看。
众人闻声,都毕恭毕敬地散开在旁,垂头肃立,齐声道:师父午安。
这是个白发苍苍极为儒雅的老人,长髯几乎触及了地面,背脊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看身材并不比楚闻寒高多少,却比他更为精悍。
他看着这个即斯文又干练的老者,不觉心生敬意,想不到老虎王的地盘上还有这种即接地气又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奇人。
老者接过徒弟手中的断刀,只看了两眼就洒然笑道:这铁并没有多差,瞧这一股黑丝,从吞口直到断处,明显是非常柔韧。
他笑着看向楚闻寒:公子骨骼精奇,虽身形短小,却器宇不凡,奇刀归奇人,你执意要以此断刀回炉,老儿我也能理解。
楚闻寒道:前辈看我的这截断刀回炉再造一柄新刀,成不成?
成,小事一桩,可惜我的徒弟们一个个尚且学艺不精,没能耐接手这趟活计,我只得亲手掌炉。
楚闻寒也和他的徒弟们一样毕恭毕敬地肃立在旁:多谢。
老者深沉叹息:十年没再掌炉,我的手也早已发痒,今天就借此过过瘾。
他拿着断刀,走到炉口,对那原本管这方锻炉的工匠沉声道:以后多下功夫在技艺,别老是半壶水响叮当,爱瞧不起人。
他挥手让那工匠走开,却不让其他人各回各炉各做各事,而是言明要他们睁大眼睛,看明白师父最后一次亲自掌炉授艺。
本就闷热的作坊里更热了。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流汗,但大汗淋漓之下,谁也没从那口锻炉上转开目光,甚至眼皮都没怎么眨。
老者挽起长髯,扎在腰间,拍拍手干了起来,一举一动,就像是在舞一套天马行空的刀法。
楚闻寒越看,心越惊。
老者不仅淬炼铁器的技艺超群,而且明显能看出他平时也精习武功,是江湖上绝对的一流高手。
锻炉里的火候,全是他以深湛的内力来自如把控,始终是毫厘不差,整个锻造过程优美而利落,动作之间转换巧妙,配合细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所有人都被他的动作迷住而忽略时间在流逝。
当他手臂一抬,手中铁钳已夹着一柄完美成形的短刀。
通红的短刀入冷水,烟气蒸腾,再提起时,刀锋已呈深碧,一种奇异的光芒顺着锋刃闪过。
真是漂亮。
所有人都惊呼喝彩。
但老者不急着交货,他还要亲手磨刀。
他竟直接用一只肉掌磨刀,刀锋飞快地从他掌心拉过去,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来他铁掌功的造诣也非常深。
等他真的交刀时,已是夜里。
你试试,可否称手。
他双手谦和地将新刀递给楚闻寒,铸刀时的潇洒飘逸已彻底收敛,判若两人。
他在人们眼前仍是沉着儒雅又精悍的样子。
楚闻寒充满敬畏地接刀在手,当即舞了几个刀花,颇觉得心应手。
前辈真是技艺卓绝,铸了一口宝刀。
他向老者深深鞠躬:感激之至。
做买卖而已,你给钱,我交货,不必说这些客套话。
老者悠然捋着颔下长髯,笑道:我不过是为了本店的声誉,不想它砸在不肖徒的笨手中。
先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工匠脸红,望楚闻寒也深深鞠躬:白天时多有得罪,公子海涵。
楚闻寒微笑:没关系,宝刀已成,称我心意,怎会再小气地计较那些?
老者道:公子陪着干站了一天,应该早就体饥身乏,老儿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请公子喝一杯当做谢罪。
楚闻寒立即惶恐:前辈为我出关掌炉,亲手铸造了这口宝刀,由我请前辈及诸位朋友喝一杯才是。
老者竟点点头,爽快地笑道:既然公子盛情,我们拒之失礼,这便随着公子去喝一杯吧。
众人正要启步,忽闻一阵蹄声由远而近,气势逼人。
当先五匹骏马各驮着一个剽猛之士,手执刀剑枪戟鞭,率领上百人风风火火到来,围住了整个作坊前后院。
白老头!
其中一个身上衣服与坐下骏马一色青黑的络腮胡壮汉高举长鞭,呵斥道:快将外乡人交出来。
众人明白他口中的外乡人就是指楚闻寒。
外面有人推出一个少年,那黑衣汉子瞪着他:你瞧瞧,里头可有你说的那凶手?
那个少年立刻冲到门口,伸手直指楚闻寒:就是他,昨天就是这侏儒潜伏山林,杀了他们,若非我一跤滚到河沟深处,他突然找不见,恐怕现在我也早已陈尸旷野。
楚闻寒心头一凛,大步走到门口,急躁地连声问:你说什么?我杀了他们?他们是谁?
那个少年仓皇后退,不寒而栗地颤声道:就是他,千万别因为他是侏儒就轻视大意,他的刀法极其可怕。
黑衣汉子怒道:曹辉,你可要认准了。
那个少年竟是真正的曹辉,他并没有被秦似水杀掉。
难道秦似水故意留下他,再和他密谋,想栽赃陷害楚闻寒?
事实已明摆着。
看来楚闻寒非但低估了秦似水的武功,还低估了他的恶毒奸诈。
楚闻寒凛然直视那黑衣汉子,大声道:我有个证人,能证明我不是凶手。
曹辉抢着嚷道:你是说苏玲?你真是心狠手辣,杀了人,竟敢把尸体带回来,又在这里招摇过市,堂而皇之地进这家铁器铺。
楚闻寒听出不妙,急道:那女孩怎么了?
曹辉道:你还装相。
人丛里踉跄地挤出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哭哭啼啼,明显是夫妻。
这两个人脚步不稳地好不容易才扑到楚闻寒面前,哭得更悲惨,男的冲他怒吼:你还我女儿命来,你这丑恶的三寸丁,你这嗜血妖怪……
楚闻寒如遭雷击,整个人险些魂飞魄散,愣愣道:你女儿……为什么会死……
女的也声嘶力竭地开始冲他怒吼:你杀了我女儿,我和你拼命。
夫妻俩转身要夺旁边人的佩刀,却被黑衣汉子喝止:苏家的,不要乱来,此贼两手沾血,罪恶滔天,敢杀老虎王地盘上的人,今天我们让他有进无出。
另一个灰衣汉子比较温和,下令道:把苏家夫妇带走。
黑衣汉子看了看灰衣汉子,征求他的意见道:三弟,你觉得该怎么做?
三弟道:先请这位阁下随我们走一趟,如果请不了,我们只好——
黑衣汉子道:对,我们也是讲道理,先礼后兵。
楚闻寒犹在失神,痴痴道:我终究是一个也没救到。
黑衣汉子厉声道:小子,可随我们走一趟。
三弟看他态度粗野,却也并不阻止纠正,反倒嘴角挂起了一丝赞许的冷笑。
楚闻寒咬牙道:事已至此,我必须自证清白。
三弟冷笑:大哥,看来是请不了。
黑衣汉子怒道:他妈的,就知道还是须来硬的,小的们,给我按住这恶贼。
楚闻寒凄然转身,再向白老头深鞠一躬致谢:多谢前辈不辞劳苦,为我铸刀,现在这情况,正适合我试试你的手艺。
白老头微微点头。
楚闻寒纵身而出,掣短刀先砍带头五人的坐骑前蹄。
五匹马,十只前蹄,突然在他短刀一掠而过之际鲜血激射。
他不忍砍断马蹄,这些马毕竟和他一样是无辜的。
但现在情况所迫,他也只想到了这个办法。
马蹄虽未断,却痛得马儿纷纷惊嘶跪倒。
马背上的五人,一黑衣,一紫衣,一青衣,一灰衣,一红衣,猝不及防,却不慌乱,在马匹跪倒的瞬间,纷纷腾身而起,展动手中的钢刀利剑长枪强戟灵鞭,严不透风地向楚闻寒攻去。
楚闻寒心仪的短刀在手,一时应付这五人五种各具特点的兵器,却也险象环生。
其他喽啰们眼见五个首领出手,自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碍手碍脚。
楚闻寒和五人直打到街心,突听啪地一声,他的短刀竟劈断了紫衣人手中的那柄钢刀。
紫衣人惶恐后退,只觉握住刀柄那只手的虎口久久震痛。
楚闻寒觑准时机,从紫衣人让出的空隙脱身,翻上街边屋檐。
黑衣人青衣人灰衣人红衣人紧追不放,剑戟枪鞭使得更是凶猛凌厉。
长戟长枪就在下面急攻,一路打过一片片屋檐,摧枯拉朽,断木碎瓦横飞。
利剑灵鞭则在上面夹击,楚闻寒左支右绌,突感立足艰难。
幸好前面不远是一条深巷,他应付几招,来到边缘,趁着剑锋刺来之际跃下。
剑锋刺空,收势不住,执剑的灰衣人摔倒,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被已落地的楚闻寒一刀飞来,呛地一声,剑锋断为两截。
楚闻寒再一刀飞去,重击一截断剑,正打上紧随而至的鞭梢。
转眼间,在上面夹击的黑衣人灰衣人都狼狈失利,难再交战。
剩下的执戟青衣人和执枪红衣人转过街角,黑沉沉的深巷内早已不见楚闻寒的身影。
黑衣人大怒:封城,再叫几百人出来,连夜四处搜寻!那小子不抓住,老虎王知道后,咱五兄弟得拿自己的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