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货栈的苦力们没想到这个瘦长条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像疯了一般猛冲过来,咏江也是急糊涂了,伸出没有右手的右臂就要抓华生,因为即便华生比那贼头高出一截也绝对不可能是人家的对手呀,若打起来他那身排骨非被那家伙拆散了不可。
转眼间华生已经冲到那彪形大汉近前,那大汉正思忖着对付这不知死活的瘦长条是用拳打还是摔法呢,却听他跳着脚大叫道:“刘叔,师傅!”
那汉子还楞在那里,华生又拍着胸脯喊道:“我是华生,张磨坊的儿子!”
“小磨坊?这么些年都不来看看我,把你大叔都忘记了吗?”刘叔上前一步将华生拦腰高高抱起来转了一大圈才放下。
“怎么会?您不教我打架我还能活这么自在吗?”华生抱着他的肩头像孩子般大笑道。
在货栈的酒桌上刘叔告诉华生自从华克尔牧师罹难后他自觉有愧就离开了沐恩堂,恰巧码头的龙头老大是他江湖上的朋友,所以就到这里帮忙撑场子了。华生则讲述了他的经历后又把从池心澄那儿学来的实业救国、报效朝廷的大道理述说了一遍。但刘叔好像没有什么反应,放下酒杯点上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刘叔,您认为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华生不解地问道。
“报效朝廷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这样就能救了国、救了老百姓?”刘叔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看着华生有些失望的表情,刘叔用烟杆一指门外那三个正在玩耍的偷东西小孩:“你知道那三个傻小子为什么偷你们的工具吗?”
“为什么?” 咏江和那工头不约而同地问道。
“他们的妈都是乡下没有地的寡妇,早先在家织些土布换钱日子还勉强兑付得过去。现在时兴洋布了,土布越来越卖不上价也很少有人买,就只能在码头上帮人搬搬东西做做杂活糊口。你说小脚女人和毛孩子在码头上本来就挣不到什么钱,现在你们这一圈地开办洋布厂还让他们连就近的窝棚都住不上了,所以他们就恨上你们了。即便你们的布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你们赚了银子、朝廷挣了面子,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把面子当饭吃?” 刘叔冷冷地说道。
咏江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就要出去给那三个小孩,刘叔伸出烟杆阻拦道:“别给,他们又不是讨饭的,这种事太多了你帮不过来的。”
华生沉默了,母亲李大脚也曾向他抱怨过以前她织的布可以拿到县城里卖,现在只有在小镇上和乡间集市上才能卖出一些;而他则只是劝母亲不要再做了,他的薪水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人了;其它的问题还真没想那么多。
华生辞别了刘叔后的第二天便乘轮船抵达了上海,下船之后直奔位于公共租界专门代理各国纺织机械的五洲洋行。
因之前已经来过,所以这次他刚迈进洋行展厅就被一帮华人买办和洋商围住了,他们又如上次一样热情地推销各自的机器,其中一些都是赫赫有名的西洋大公司,诸如英国普拉特兄弟公司、德国卓郎公司和美国罗厄尔公司等等。
“什么,您既然肯定我们的设备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为什么只要五台?如果全部采用我们的设备,价格还可以再商量嘛。”在商订合同时英国普拉特兄弟公司的洋商惊讶地问道。
“抱歉,我考虑的不是价格问题。”华生答道。
他走出英国人的办公室向五洲洋行的买办打听:“上次你们这儿好像还有一家东洋来的公司,今天怎么没见他们?”
“日本的织布机是人力的,和我们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放在一个车间里用是多么奇怪的场面呀!”英国人耸着肩表示不能理解。
“先生,我在这儿,您有兴趣看看我们的织布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矮个子年轻人从一大群高个子西洋人构成的人墙后面拼命挤了过来,用带着点绍兴口音的官话大叫道。
这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头油亮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个子虽小但身体非常结实把那套黑西装撑得紧绷绷的。他恭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伸出双手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三井商社上海客户担当藤田俊明”。
这位藤田俊明在大学里的专业是财务,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做会计,勤勤恳恳地干了几年后原本要升职了但是公司却倒闭了,于是在三井商社谋得一份销售的工作。
三井拓展在中国的业务,部门里的老人大都不愿意为了一点补贴金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所以就把他派来了。谁知在中国的市场上西洋人的机器占据了大部分江山加之他本人性格也比较内向,因而业绩一直难以有起色,为此他没少受上级的斥责。
上一次华生来看机器的时候,俊明刚要上去搭讪却被几个高大肥硕的西洋人推挤到了一边,待他们说完后华生又急匆匆地走了。俊明想打听这位中国客商是从哪里来的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这次虽见到了可人家直接进了英国人的办公室,他正懊丧地在外面徘徊,没想到这人出来后竟然主动找自己的公司,可不能再失去机会了。
“哟,藤田先生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华生心想如果他脑后再留上一条辫子,那就和华人买办没分别了。
“哦,承蒙张先生夸奖。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向一位来自贵国浙江的同学学过汉语。不过,您的英语可比我强得多呀。”俊明捧着华生的名片奉承道。
“你们公司也有织布机吗?”华生问道。
“有,有,”俊明忙不迭地领着华生到了侧厅,指着墙角边两台机器说道,“这就是我们商社非常成熟的产品。”
“哦,看起来不大嘛。”华生仔细打量着说道。
藤田的脸微微一红说道:“这是单人踩踏式自动投梭铁轮机,虽然比不上西洋的大型蒸汽动力机型产量高但是这种机器操作非常省力简便;布面幅宽二尺二寸,比西洋布窄不了多少,面料品质更是丝毫不差;而且我们的机子安装简单,对场地要求也不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些螺丝和连接构件如果有损坏,可以在贵国的铁厂或作坊加工替代品,维护保养很是方便。”
华生见其中一台织布机上已经装了纱线便问了一下操作步骤,然后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操作起来。这机器操作的确非常方便,过了几分钟华生停下来再看了一下怀表后说道:“每分钟打纬数大约120条,这样算来一个人一天可以至少织100尺,比我们的土织机快至少五、六倍。”
“唉哟哟,想不到张先生也是位织布的行家呀。”俊明惊讶地赞叹道。
“哪里,我不过是从小就在乡下帮帮母亲的忙。”华生答道。
“是这样的呀。我也是从一个小山村出来的,我们农家都有织布机,我小时候也和母亲一起织过布。那时候的织布机操作也是很麻烦、效率非常低下,当时我就一直想做些改良让母亲不再那么辛苦的。”俊明感慨地说道。
“哦,这种织布机是您设计出来的?”华生吃惊地问道。
“这倒不是,是一个叫丰田佐吉的工程师发明的。虽然蒸汽动力机我们也能生产但这款机型非常适合贵国和我们日本乡间劳力充足的状况。我们日本有很多人都在专心研究纺织机械,我相信只要我们发奋图强,东方人不仅能在纺织上而且能在任何方面超越那些大鼻子西洋人。”说这话时俊明原本一直很谦和的双眼闪烁出自豪的光芒。
“那您现在有多少台这样的机子?”华生问道。
“除了展厅里的这两台样机,后面仓库还有五十台。”俊明答道。
“那么,我全要了。”华生挥手说道。
“什么,全要?”俊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得到华生的再一次明确答复后他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当华生回到江州,玉莲看着定单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只订了五台蒸汽动力机,其它的还用人力机?你不是要办最新式的工厂嘛,又不是资金不够。”
“不是想省钱我是想多用些工人,多帮一些人。到时候还得劳烦张太太帮个忙?”华生表情严肃地答道。
“看张总经理说得这么客气,我倒有些紧张了。”看着华生一本正经的样子,玉莲捂着嘴笑道。
“是真的帮忙。我想请你当先生,教那些不识字的女工操作东洋织布机。”华生温柔地将玉莲揽在怀里说道。
厂房和车间竣工后连胜纺织厂雇佣了15名职员,100多名织布工、印染工和杂工;其中八成是女工,当然包括了码头上那三个寡妇。
俊明和两名技师从上海过来进行了简单地安装操作培训,其它大量的培训工作是由华生、玉莲和咏江完成的。经过反复测试和调整,连胜纺织厂最终确定了平布、斜纹布、格子布以及独幅、双幅印花等十多个品种。
由于没有纺纱车间,棉纱采用的是从印度和日本进口的洋纱。华生和玉莲两口子拿起画笔共同设计绘制了“云中牡丹”和“东方雄狮”两套商标图案,“云中牡丹”代表女性面料系列而“东方雄狮”代表男性面料系列,之后向农商局递交了商标注册申请。
江州府的销售市场自然由云裳绸布庄作总代理,柏颂贤和林氏借鉴了玉莲当初用媒婆做宣传的手法又利用上了风水先生和牙行先生。
正如玉莲预料的那样,光绪三十二年即西元1906年连胜的面料一上市便畅销一空,不久后一些外地的客商也纷纷赶到江州要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