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脚步距离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已越来越近了,香港回归了,澳门也即将回归,在改革开放的春雨二十年的滋润之下,这片饱经折腾的土地又开始恢复元气重新焕发出光彩。
似乎我们必将在一片喜庆和赞美之中进入一个崭新的纪元。但仿佛上帝仍然觉得这个伟大的国度和民族所承受的灾难和考验还不够,仍然觉得这片古老的大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罪恶和强暴,所以他降下了洪水,要再度考验这个伟大的民族,再度洗涤这片沧桑的大地。
当二十世纪末的这场特大洪水在赣湘鄂黑四省疯狂地肆虐逞强的时候,川东大地也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芒种节过后不久,田里的秧子才刚刚扎稳根系,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大暴雨就从天空中倾倒下来。
杨家湾整个儿被一片阴沉而迷茫的水汽雨雾所笼罩,无数只麻黑麻黑的涨水蛾子就像魔鬼的使者一般在雨水中扑腾着它罪恶的翅膀,是它们带来了这场灾难。
接下来一条条山洪泥石流就如同一条条奔腾呼啸的大蛇从坡梁子上冲了下来,冲垮了田坎,冲进了农田;湾子底下的小童河的水位也直线上升,漫上了土岸,漫进了秧田,然后附近的秧田都化成了大河的一部分,翻滚着红浊的浪头一浪推着一浪地向下游滚泄而去。
暴雨最终越变越小,最后化成飘飘的细雾被风吹散。当天光重新散开,小童河的水位开始下降的时候,杨家湾的庄稼汉子们就开始挽起裤脚光着脚板下到了秧田里。
他们需要清理田中的泥土,需要修补垮塌的田坎,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惨雾,他们的心里塞满了酸涩和苦闷。
大水已过去多日,明艳艳火辣辣的太阳又普照了整个川东大地,而大人们的脸仍旧如同暴雨时候那阴霾沉重的天空,仍旧难以回复当初的笑颜。这个时候,杨家湾的孩子们却高兴地跳了起来,因为他们迎来了又一个狂欢的暑假。
少年不识愁滋味!
是的,杨林每天吃了早饭把筷子一丢就光着脚板跑得没有了人影。他伙同军娃子花牛儿他们跑上山坡,折下长长的芭茅沿着长长的土埂一边撒腿跑着一边哇哇大叫。芭茅毛茸茸的灰白色小花儿就像散开的蒲公英的种子逶迤地跟在他们身后飞着飘着。
他们窜上枝繁叶茂的桐树,摘下青溜溜的桐果蛋子,将充满青涩涩的香气的桐油汁涂在自己的手心和脸上,他们踢着荡悠在树干上的脚板将整棵桐树摇得惊天动地哗哗作响。
然后他们又一头扎进草丛手拉着手攀着黄荆条子去采悬在坡崖边上的鲜红的刺泡儿,直到刺泡儿抿甜抿甜的滋味儿在每一个孩子的口中化开。
令杨林感到高兴的是,他的四哥杨涛也愿意同他一起玩了。四哥也再不神神秘秘地凑在杨文弘和肖二娃的耳边悄悄地说“他老汉有肝炎”了。
现在杨林也能够加入他四哥和杨文弘肖二娃之间的弹珠大战,虽然他每次总是输得清洁溜溜。在弹珠大战的时候,他那傻乎乎的二哥偶尔也会眼巴巴地在边上瞅着,然后扯着他那始终止不住涎水的嘴巴可着劲儿央求着:“四娃儿,林娃儿,让我来个嘛,让我来个嘛。”
他二哥杨俊是他二爸杨有财的二儿子。这个只比杨林大四岁的少年在五岁的时候被高烧烧坏了脑袋,他的鼻子上总是吊着两根晶亮的胶水一样的鼻涕,然后他像捕食的青蛙一样伸出舌头一舔,那两条咸乎乎的鼻涕就被他舔在了嘴里;他的嘴角边也时时刻刻牵着一根口水,细得长得如同一条粘手的蜘蛛丝;两只糊满了眼屎的眼睛也随时都是眼泪汪汪的。在杨林的记忆里,他泪汪汪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干过。
杨俊求恳的声音像一只无处不在的苍蝇嗡嗡地在他们耳边响个不停。杨涛终于忍不住啦,他梗起了颈项,瞪起了眼睛,扯开了嗓子:“哈巴儿瓜娃子,一边儿去。”
“就是就是,输了又要哭。”杨林也挤着眉弄着眼阴着阳怪着气地附和着他四哥。
“我不得哭,不得哭。”杨俊撇着嘴巴,眼角的泪水却贴着黑黄的脸颊流了下来,然后混合着嘴角的口水跌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
“好啦好啦,杨二娃,你到那边去耍。”杨林莫名地烦躁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藏了好几天一直没舍得吃的唐僧肉塞在他二哥的手里。
杨俊泪汪汪的眼睛里就闪起了亮晶晶的光彩,当他把这包甜丝丝的胡萝卜丝吃完之后,还把黑糊糊的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儿抿了两抿。这让旁边玩弹珠的杨林后悔得无以复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林的屁股后面开始哈巴狗似的缀上了他那个傻乎乎的二哥了,就像他曾经哈巴狗似的缀在他四哥的后面一样。
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总是“林娃儿林娃儿”地喊着,仿佛只有这样不停地喊着才能让他感到心里踏实。这让杨林朦胧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仿佛自己当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带头大哥一样。
他决心拯救他傻乎乎的二哥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他昂起了头,挺直了胸,像一个胸中已有百万兵的将军,然后带着他惟一的士兵在湾子上的田坎间山坡上整日整日地走马观花冲锋陷阵不亦乐乎。
这种日子是多么的优哉游哉,多么的快活神气啊!
可是偏偏有人时不时就要跳出来给杨林找不自在。
这个人除了那个喜欢没事找事的李聋子,还能有哪个呢?
那个老男人老是一会儿指派他去做这个,一会儿又安排他去干那个。
杨林突然发觉,自从这个面皮严肃得如同抽筋抽瘫痪了的老男人来了以后,屋头似乎就总是有着做不完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老男人似乎总是漫不经心地指派之下,他不无怨气地做完了一件又一件他能够做的事情,满心以为又可以走马观花冲锋陷阵的时候,老男人的又一个“指令”又相当及时地下达了下来,了然后杨林如烈火般高涨的兴致就会瞬间跌落到冰点。
是啊,比如扫屋这样的小事怎么能是我们未来的少年侠客杨林该做的呢?他完全应该带着自己的士兵去扫天下嘛。
杨林也相当的有觉悟,他也认为他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爬到桐树上睡觉,摸到小童河里洗澡,又或者,带着他惟一的士兵继续在整个湾子上冲锋陷阵。
这些事情难道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繁琐事情更加有意义?
“唉,那个球经不懂的老家伙为啥子就拎不清楚哩?”这样的腹诽每天都要在杨林的心里进行个三五次,直到这样的腹诽化为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嘀咕咕。
当那种含糊不清的嘀嘀咕咕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变成激烈的语言的时候,正是湾子上的猪儿虫灾害最为严重的时刻。
这一年注定了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洪水褪去之后,一场令整个坝子都触目惊心的虫灾就迅速地席卷了整个杨家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坡上的红苕地里突然就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猪儿虫。那些带着浅绿色的,或者麻白相间的花纹的家伙静静地隐藏在每一片红苕叶子下面,它们啮咬红苕叶子的声音就仿佛天地之间正在下着一场沙沙的小雨,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出几天,红苕地里就只剩下光秃秃的红苕藤子。没有了东西吃的猪儿虫们开始爬出红苕地,它们爬上了土埂,爬上了马路,爬进了阳沟,甚至从人们屋后的山崖上滚落下来开始爬进屋里。
杨家湾的男女老少们恐惧了,他们纷纷拿起火钳提着水桶来到山坡上,将那些罪恶的家伙一条条地夹在水桶里。一连好几天,一桶又一桶的猪儿虫被人们倾倒在小童河里。
那些日子,小童河平静的水面上漂浮了整整一层猪儿虫,观之令人惊怵,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充斥了整个河面并四处散发着。
杨枝再也不敢去地里割猪草了。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猪儿虫,她就吓得簌簌发抖。于是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被李聋子交给了不着调的杨林。
而那时候,底下的军娃子、小兵娃儿,和隔壁的花牛儿都来找他耍,见那个老男人在这当口儿还要指手画脚地给他分派事情,杨林一腔已经聚集到了临界点的怒火立刻就像遇到了氧气似的,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他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发泄似的呜哩哇啦般的咒骂。
面对杨林的咒骂,李聋子只是呵呵呵呵地笑着,他的笑声很洪亮,但是还是掩饰不住里面的不尴不尬。
从那以后,李聋子原本就形同面瘫似的脸就变得更加的严肃了,以至于洪秀和杨枝都能够很轻易地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沉重。
是的,是沉重。然后,在杨林的面前,他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再指派杨林去干这样做那样了,至于在某些场合不得不跟杨林说话的时候,那言语都客气正式得像对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杨林得意极了,看来老虎不发威就要被人当成是病猫的理论果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为了当好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决定将发威的老虎装扮到底。现在他出入于他父亲杨有钱留下的那座唯一的破落老屋,就像出入于一个五星级酒店似的,而他自己则仿佛一个颇有大腕儿风范的明星,除了一天三顿需要在这个酒店用餐,以及夜晚需要在这里休息以外,基本上都看不见他的人影。而当他回到这个酒店的时候,他就会立刻将他的大腕儿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颈项是梗着的,他的头颅是昂起来的,他的眼睛是斜歪着的,他的嘴儿是翘起来的,甚至他鼻孔里喷出来的废气也是朝着天的。
对于杨林的大腕儿风范,洪秀很是无可奈何。这个天棒儿子她从来就管不了,他只怕他父亲杨有钱腰杆上的那根皮带,而现在那根皮带早已化为了杨家湾坡上的一小撮泥土。就像失去了紧箍咒的唐僧,她又如何能够控制住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
她总是轻言巴语地把杨林喊到她的面前,然后用她特有的细声细气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对他实施思想教育,她希望她的天棒儿子能够哪怕只是稍稍地懂事一点。
然而事实同我们的愿望往往是相悖的。杨林一开始还能够好好地站在他母亲的面前,还能够好好地聆听他母亲的教诲,然而很快他就开始不耐烦起来,他很烦那种絮絮叨叨又没有什么营养的话,往往他母亲的话才刚刚开始他就开始烦,开始郁闷,直到他打断母亲的话扬长而去。
杨林的不着调让洪秀头痛,但偏偏那个李聋子也不能让她省心。李聋子在杨林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严肃而沉重的表情同时也不知不觉地延续到了洪秀的面前。
在洪秀面前,他同样是微微沉着脸,脸上少有笑容,就连平时的一些小玩笑也不再开了,变成了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就像一个在公婆处受了委屈而无处可诉的小媳妇。
虽然李聋子并没有在洪秀面前说什么,但他所有的话和意思全部都摆在了脸上,这让洪秀在觉得杨林可恶的同时,也让她对李聋子的小家子气有了些许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