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叔升级为爸,这让李聋子内心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甚至让他暂时忽略了杨家湾人那种猫三狗四人五人六的清高模样。
而洪秀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无法再像之前一样跟他一起料理农活,只能在杨家湾养胎之时,李成贤才再一次发现杨家湾那些猫三狗四人五人六的清高模样是那样的扎眼,同时也再一次发现夜晚宿在杨家湾而白天两边奔忙的生活是那样的疲累。
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洪秀。
当从姐姐的口中得知他们即将举家迁往李家沟的时候,杨林沉默了。
那个李家沟是什么地方呢?听说是一个深得不能走也走不完的沟子哩。
少年的心底突然涌起了浓浓的惶恐,那种惶恐又深又长,就像那条神秘的李家沟一样。
他坚决地拉着姐姐的手大声地喊着:“不!我们不能过去!”
少年的坚决没能阻挡住他的母亲。洪秀还是挺着渐渐隆起的肚子跟那个挑着东西的老男人一起拐下了湾子底下的那条黄土马路。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天气略显沉郁,就跟杨林的心情一般。
杨林刚刚将屋头的那头老水牛牵上坡坎,就看见那个老男人挑着收拾好了的已经在堂屋里摆了两天的东西和他挺着肚子的母亲一前一后地走下了湾子。
而在这之前,他们曾坐下来再三地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和姐姐也跟着过去。
只是无论他们说什么,他也没有松口。
他不过去,姐姐杨枝也只好陪着他。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杨林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了,还会失去母亲吗?母亲还会回来吗?那条又深又长的沟子进去了还能出的来吗?
杨林突然对李聋子充满了说不出的憎恨。是那个老男人夺走了他的母亲!
然而很快,失去母亲的巨大忧伤便超过了他对李聋子的憎恨,少年的心海一片惝惝恍恍昏昏默默。
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濛濛细雨,那细雨就像延绵不断的丝线,在杨家湾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织就了一张忧伤的大网。
忧伤网住了平日苍黄的山丘和墨绿的柏树,远处那一垄垄才刚刚一尺来高的麦苗也被雾气所裹挟,飘飘渺渺杳不可及。
当杨林牵着牛在山坡上不知所以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不知所以地摸黑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的姐姐正卖力地扯着风箱,窜出灶膛的火苗让锅里的猪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子。灶屋旁的猪圈里那两头小猪仔已经饿得嗷嗷直叫了。
“饭哪么(怎么)还没有好啊?”
杨林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怨气,现在的他很需要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而在往常的这个时刻,那碗热乎乎的面条已经端上了桌子。
“你是老人哇?只晓得动嘴皮子。”
杨枝按下饭勺,声音里也充满了莫名的怨气,她很少用这种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语气说话。
但素来受不得闲气的杨林这次没有对他的姐姐横眉竖眼,他似乎突然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像一只懒怂怂的树懒一般默默地舀水清洗碗筷去了。
这个素来跳脱跋扈的兄弟突然间意兴阑珊的模样让杨枝很是有些诧异。
但杨枝很快就不再诧异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利索了。有农活儿的时候她就懒洋洋地摇到李家沟去,早上慢悠悠地出发,直到黄昏才慢悠悠地摇回来。没农活儿的时候,她就呆在湾子上,听二姐儿羞羞答答地谈论镇上那个姓唐的英俊青年。
二姐儿杨冰是她幺爸家的二丫头,她是杨家湾子上公认了的最漂亮的女娃。
这个十九岁的少女身段高挑而窈窕,丰腴却不显臃肿,她跟她姐姐一样有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眉毛似浓似淡,仿佛两抹朦胧的轻烟,细细的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目光也是细细的柔柔的,让人心疼到了骨子里,她挺秀的鼻子和秀气的小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席面上的奶白枣宝。
她也的确是她父母心头的奶白枣宝!
他们精心地呵护她,尽量不让她做过多的农活,尽量让她保留着奶白枣宝的特色。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在二姐儿刚满十八周岁的时候,一个早就想吃奶白枣宝的家伙终于忍不住开始登门了,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她父亲甚至担心那条似乎已经开始腐朽的门槛不堪折腾,还特意换了一条新门槛哩。
只是湾子周边那些要么“不三不四”要么“人五人六”的“二杆子们”又如何配得上奶白枣宝呢?
二姐儿的母亲挑来拣去,从湾子上挑到湾子外,从去年挑到今年,总是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够配得上他们的奶白枣宝——直到镇上那个跟《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一样英俊的唐姓青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唐骏山虽然同达西一样英俊,但是一点也不傲慢,非但不傲慢,甚至相当谦和。
他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目前在镇上经营着一个大型养殖场,而他自然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家养殖场的老板。
在杨有利夫妇的眼里,他够资格吃他们的奶白枣宝。
虽然如此,但他们似乎暂时还没有做好把奶白枣宝给他吃的打算。这就让那个已经坠入情网的少女暗暗心焦,因此她常常将自己的心事诉诸于那个她最知心的妹子杨枝。
杨枝对二姐儿的心事是朦朦胧胧的,她总是静静地听着二姐儿不着边际的诉说而无法给出恰当的慰藉。
事实上,她也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跟知心的二姐儿诉说,却总是理不清头绪,总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她只有慵慵懒懒地踅回屋子,慵慵懒懒地料理着家务,慵慵懒懒地侍弄着那两头小猪仔。
那两头小猪仔是他母亲跟李聋子结婚之后才从镇上捉回来的,经过她数月的经营,白乎乎的猪仔已经变成腰肥膀圆的架子猪了。
而现在,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经营家务的心思。
她不再经常背着背篼到外面打猪草了,甚至懒得往煮好的猪潲里搅上一瓢细细的包谷粉,以至于那两头猪仔成天成天地在猪圈里转着圈圈儿嗷嗷地叫唤,成天成天地将猪圈里的石板拱得硿硿直响。
即便如此,这两头可怜的家伙还是相当争气地成长着,它们的架子越来越大,腰板却越来越扁,腿膀子也不知不觉地瘪了下去,整个儿就像一个挤干了空气,空有架子的皮囊。
等到返回杨家湾参加二姐儿的婚礼的李聋子和洪秀看见这两头可怜的猪儿的时候,止不住大吃了一惊。
那是农历十一月的中旬,杨有利夫妇似乎觉得更够资格的人终于不会再出现了,他们终于同意了二姐儿的婚事。事实上,那时候二姐儿的肚子也快要鼓起来了。
二姐儿终于如愿以偿地跟她心爱的青年走到了一起。家中不富裕的农村人的婚礼一般都只有“婚”而难以成其“礼”的,将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吃上几桌席面,然后众人都搬了凳子围坐在偌大的堂屋中喝茶吃烟嗑瓜子,撺掇着新郎新娘表演节目,或唱歌或说笑话,直到众人都困乏告辞的时候,婚也就成了。
那一天杨有利家那间偌大的堂屋里满满当当地围聚了一大堆三亲四戚左邻右舍,他们谈天说地吃烟喝酒,逼着五音不全的新郎唱着不成调子的歌曲,烟雾缭绕嘈杂无比的堂屋却被浓浓的喜庆氛围充塞得满满的。
当天下午,刚从她幺弟家吃席回来的洪秀和李聋子就听见了猪圈里嗷嗷的叫声,然后无可避免地看见了那两头瘦得都快成两副骨架子的猪儿。
李聋子用他那特有的洪亮的声音招牌似的嘿嘿干笑了两声,问了两句“哪么搞起的哇”,就再没说什么。然后他坐了下来,跟他的妻子一起给杨枝和杨林做起了思想工作。
但是面对着挑着眉始终不发一言的杨林,他们再一次失败了。最后李聋子打开了猪圈,拿起了响篙,跟他挺着肚子的妻子一起将那两头可怜的猪儿赶出了猪圈,赶上了那条通往李家沟的马路。
他担心如果再任他姐弟两个这样折腾下去,这两条猪儿只怕活不到杀年猪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