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入冬之后的第一场绵实的冬雨从天而降的时候,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冷风也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刮过杨家湾高高的山梁。
那一抹深重的寒意钻入杨家湾的男女老少们拢起的袖子中,钻入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里,让他们切实地意识到又一个冬天已经来临。
也许惟一对季节的变迁无动于衷的就只剩杨家祠堂小学操场的旗杆上的那一面始终鲜红似血的五星红旗了。它始终保持着它的鲜艳摇曳在祠堂小学的上空。
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早已蠢蠢欲动的杨林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奔到了小学简陋的厕所里。
等到三五个他的追随者们全都兴奋得红光满面地围聚在他的身边的时候,他终于摆出了老大哥的样子,装模作样地从裤兜里摸出几根已经被他折腾得皱皱巴巴的香烟分发到他们手上。
那些香烟是他从二姐儿的婚礼上偷来的。
火柴划亮,袅袅的烟雾在狭小的厕所里缭缭绕绕,像一个个张牙舞爪不断膨胀的妖魔,浓烈的烟气驱散了长年积聚在此的碳酸氢铵的气味,同时也将这群十一二岁的少年熏出了眼泪,呛出了咳嗽。
他们屁都不懂,就以为抽烟很帅,很有气质哩。所以一个个都想尝试一下,都装得很老练的样子。结果屁也不是。
距离祠堂小学两里地远的柏油路边新近开了一家街机厅,那是他们一干少年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但是今天,杨林拒绝了他的伙伴们的盛情邀请,放学之后,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新雨之后的水泥路面上倒映出他孤单的影子。刚刚下了水泥马路,拐进一个土巷子,他就看见前面或蹲或站着三个穿着校服的少年。
“就是他!”
一个蹲着的少年呼地站起来,其余两个也立刻围了过来。杨林脱下胶鞋就丢过去,啪地一声砸在其中一人脸上,然后撒腿就跑。
那三人大怒,骂骂咧咧追上杨林按在泥里就打,打完之后边说着得意的话边扬长而去。
杨林翻身爬起,抓起一把烂稀泥就往三人背影丢去,一张嘴就像愤怒的机关枪爹长娘短地骂个不停。
等那三人气势汹汹地转身来撵的时候,杨林却猛跑几步窜到了附近的农田里。
整个晚上杨林的心头都燃烧着一团火。
事实上,他的心头早就潜藏了一股莫可名状的火气,他也不知道那来自何处,那股火气努力想要喷发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喷发的缺口。
直到隔壁班上那个嘴巴刻薄常常喜欢说三道四,还自以为幽默风趣而洋洋自得的家伙出现以后,他心头这团火才有了喷发的缺口。
昨天那个家伙又在他面前阴阳怪气,他郁结了很久的怒火立刻就爆发出来,一把将那个家伙揪住,三两拳把那个家伙打的哇哇大叫。没想到今天他还敢找人来堵自己!
杨林越想心头的那团火就烧得越旺。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早就按捺不住了的杨林纠结了七八个少年一早就提前跑了,径直在那个家伙回家的路上的等着。
很快,那个家伙就跟他那两个死党优哉游哉地晃了过来。一干人立刻就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杨林揪住了那个家伙,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背壳上和肚子上,发出一种硿硿的声音。
“嘴巴还长不长?长不长?”他每打一下就问一句。
“不啦不啦!”那个可怜的家伙仿佛应和他似的,一面哇哇大叫,一面不住求饶。
“还堵不堵我?堵不堵我?”杨林不依不饶地说着,手头也不依不饶地打着。
“不啦不啦!”那个家伙也不依不饶地叫着,不依不饶地求饶着。
“宝器娃儿,不要跟屋头说,也不要告老师,不然老子见一回打你狗日一回!”撂下一句话,杨林一招手,七八个少年立刻就丢下那三个已经被打怕了的可怜虫扬长而去。
俗语云: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川东大地虽然比不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此时的人们却也将最为厚实暖和的衣裳裹在了身上。
腊八节前后,外出务工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开始回家过年了。
他们背着大大的鼓鼓的帆布包从小童河对面的火车站走出来,一如当年他们走进这个车站的时候,只是憧憬未来的笑容变成了回归故里的亲切。
而此时的杨其平除了有回归故里的亲切之外,还有一种抑不住的得意。试问坝子上还有谁能做到在出去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攒上两万多元呢?
杨其平是杨林的大堂哥,他大爸杨有权的大儿子。去年秋后,刚刚打完谷子,三十岁的杨其平就登上了开往武汉的列车。凭着自己活泛的心思和用不完的气力,他在一家建筑公司谋到一份工作。
一年之后,他受到了建筑公司老总的赏识,并将底下一部分细枝末节的工程交由他来做。完成之后,他得到了两万元的工程款。
那时候,在贫穷落后的杨家湾子,几千块就已经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啦,更遑论两万?他杨其平有这个得意的资格哩。
杨其平的野心很大,有了一点资本,他就想搞点事情,自己来当老板。他这次回杨家湾,一来是回家过年,二来则是想在湾子上组建一支年后随他一起开赴武汉的廉价工程队。
他请他的父亲杨有权做参谋,让他说说这周围哪个踏实肯干,哪个又老实巴交。于是,腊月中旬的一天,杨其平找到了李家沟。
当杨其平踏上李聋子家的地坝的时候,李聋子和洪秀正在地坝上跟“唐脚猪”讨价还价。
“唐脚猪”是沟里有名的猪贩子,此人不但收购肥猪,还经常赶着一头白花花的膘肥臀圆的种猪在沟里头遛来遛去。他人姓唐,种公猪在当地方言被称为“脚猪”,故而唐脚猪就成为了他远近闻名的绰号。
等唐脚猪将两头肥猪赶出地坝之后,李聋子才笑呵呵地转过身打量着在阶沿上抽烟的杨其平。
杨其平承袭了他父亲杨有权又瘦又高的身材;脸型也是精瘦精瘦的;干脆利索的小平头和由两片尖削而狭长的嘴唇组成的大嘴让他显得相当干练;跟他的父亲一样,他的眼睛也是小小的,但很鼓,说话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转来转去,就像两颗直径十毫米的钢珠在眼皮子底下无摩擦地旋转滚动,这让他在干练之外又显出一丝精明。
听翘着二郎腿不住地抖动的杨其平用横秋的老气道明来意之后,李聋子迟疑了起来。他搓搓手,憨里憨气地说:“湖北啊?现在怕不得行哦?屋头走不开哒哇。”他的言语里竟有一种不知所谓的歉意。
杨其平了解李聋子现在的情况,因此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深入哩。
在他看来,他是来帮助他的三爸三妈的,而不是来求人替他干活的哩。
惟其如此,当第二支香烟在他的指间燃烧殆尽的时候,他收起了高高翘起的二郎腿,谢辞了他三爸三妈午饭的挽留,甩手撂脚地摇上了出沟的道路。
前脚刚刚送走杨其平,后脚李聋子和洪秀就迎来了一个从千里之外赶过来的不速之客。
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来说腊月间人们是不会随便到别人屋头去做客的,即便是亲戚家里,更何况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戚。
但这个人偏偏就来了!非但来了,而且来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李聋子一家子刚刚卖了两头肥猪哩——那两头曾被杨枝杨林姐弟两个饿得瘦脱了相的猪儿,终究还是在李聋子一个月的精心侍弄下勉强能称为肥猪了。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洪秀已经久违了的王幺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