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上卷 英雄儿女:第五回 进京
书名: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0558字 发布时间:2023-04-07

上卷 英雄儿女

第五回 进京

周岱鹏喂饱了婴儿,出了酒店继续赶路,没走多远,听到婴儿在背后“啊啊”的叫唤,想刚刚喂饱怎的又喊起饿来,感到她的小手不时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回头看时,婴儿的一只手正好拍在他脸上。透过指缝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正执一杆花枪对着自己,枪尖上下左右晃荡不止,原来是在引婴儿去抓枪上的红缨,正逗她玩。

那少女见他转过身来,收枪道:“这孩子好可爱,你怎的这副样子?”周岱鹏只觉得她说话声如清泉流水,娓娓动听,心头不由一醉,顿得片刻方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却等于没回答一样。那少女见婴儿抱着他的脖子,“啊啊”的冲她叫唤,拍拍手道:“让姐姐抱抱。”周岱鹏忙道:“不能给你抱。”那少女道:“为什么不能?”周岱鹏一怔,竟是找不出理由。那少女放下枪,走到他身后。婴儿目光随移,见她伸手来抱,“啊呵”一声笑,已然被抱了过去。周岱鹏只感到一阵清香扑鼻,对她的这一举动竟丝毫没有抗拒。

那少女抱着婴儿来回晃,婴儿伸手去摸她那张细腻秀白的瓜子脸蛋,摸到了她红润的细唇,摸到了她小巧的鼻子,摸到了她长长的眼帘,摸到了她卷曲的睫毛,摸到了她细长的凤眉,要去摸她的耳朵,却只能摸到如缎的长发,最后去拉她那片几乎将右半张脸挡住的刘海。少女连忙将她的手轻轻挡开,摇摇她道:“我好看吗?”婴儿笑的同时,周岱鹏不由在心里回答:“好看。”

周岱鹏怔望良久,方问:“你可以把孩子还给我了吗?”那少女理了理垂至背心的乌发,说道:“你怎么那么小气,再让我玩一会儿。”用指尖按了按婴儿的鼻子,“噗嗤”一笑,笑容迷人。周岱鹏又是一醉,再也没向她讨过孩子。

那少女把玩够了,才将婴儿送还到他手中,微笑间两颗白莹莹的门牙半露。周岱鹏耳根微红,却见她转身去拾地上的花枪,但是地上的花枪已经不翼而飞。那少女手叉柳腰,向四面喊了一阵,不见有应,两臂一垂,上唇微翘,两颗门牙咬住下唇,口若含物,显是生气了,见到周岱鹏笑盈盈的样子,便道:“你笑什么!难道是你把枪藏了!”周岱鹏慌忙否认。少女到他身旁,朱唇一扁:“肯定是他!”

此刻周岱鹏正好站在她的右边,因那片刘海,全然看不到她的表情,问道:“他是谁?”少女道:“要你多管!对了,”侧过头问,“你刚才为什么笑?是幸灾乐祸吗!”周岱鹏两眼眨巴:“什么叫‘心在乐活’?”少女道:“别装蒜,快说!不说就抢了你的孩子。”周岱鹏寻思,她若真来抢,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打架呢,想还是不打为好,于是先不管“心在乐活”是什么意思,说道:“我刚才笑是因为……你……你……”竟是说不下去。少女道:“我什么?你倒是说呀!”周岱鹏终于道:“因为你像老鼠。”少女顿时不悦,叱道:“我哪里像老鼠了!”在他膀子上捶了一下,立即后悔道:“噫,脏!”掏出手帕将五根雪白如葱的手指擦了又擦,擦完了就扔在地上。

周岱鹏见手帕几乎如新,心里好可惜,便将之拾起要交还给她。少女连忙后退一步道:“你要就拿去好了,别给我!”周岱鹏倒也不客气,将手帕塞进包袱。少女方才上得一步,问道:“你说,我哪里像老鼠?”周岱鹏指着她的嘴道:“你笑的时候牙齿露出来,就像老鼠一样。”少女对自己的习惯自然清楚,听他道出了原因,想原来是这样,倒并不生气,再问道:“那我现在像不像老鼠?”眉头舒展,饱含笑意。周岱鹏道:“像。”原来她无论笑还是生气,都会露牙,只是笑的时候只露出一点点。

少女连忙收起笑容,尽量没有表情,问道:“现在像不像?”周岱鹏细瞧了一阵,说道:“还是有点像。”原来她就算在面无表情很自然的时侯,两道红唇之间依然隐隐约约现出一道洁白的短线。

少女眉头微蹩,紧抿嘴唇,要想再问却发现这样没法说话,于是先道:“你且看好,这样还像不像?”话尽唇扁。周岱鹏看得片刻道:“现在不像了,可是没有刚才好看了呀。”少女轻呸了一口:“走。”周岱鹏诧异道:“走?和你一起么?”少女道:“当然了,我还没给这小家伙买过礼物呢!”周岱鹏正要推辞,见她蹩眉道:“你走不走!”不敢违拗,便与之同行,略微落后。

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少女游目四顾,忽行忽停,忽急忽缓。周岱鹏很努力了,却还是总比她慢半拍。半个下午过去,婴儿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项链,手上多了一个摇鼓,“咚咚”响个不停。

只听那少女问道:“喂,你几岁了?”周岱鹏道:“好像十三岁,也好像十四岁。”少女道:“那你比我小,明天我就十五了。……对了,你有名字吗?”周岱鹏道:“以前没有,后来就有了。”少女心想:“明摆着是问他姓名,他却真回答起有没有来。‘以前没有,后来就有了’,真是块木头。”再问:“你叫什么?”周岱鹏方道:“我叫周岱鹏。周到的‘周’,大鹏的‘鹏’。”至于什么“岱”,却是说不上来,只好跳过。

少女喃喃重复:“周到的周,大鹏的鹏。”点一下头道:“呆子的呆。”周岱鹏连忙道:“不是呆子的呆,是……是……”少女抢道:“说不上来,就算是呆子的‘呆’了。”周岱鹏欲急还哑,默然一阵道:“那你叫什么?”少女道:“你也没说全,我就不告诉你。”周岱鹏道:“我告诉了你两个字,你也得告诉我两个字。”少女道:“我姓名一共才两个字,告诉你两个字,岂不是全告诉你了。”周岱鹏道:“那你就告诉我一个字好了。”少女想了想道:“我的名字里有个‘月’字。”周岱鹏问:“是月亮的‘月’吗?”少女道:“是明月的‘月’。”周岱鹏道:“那都一样。你比我大,我就叫你‘月亮姐姐’好了。”

虽然是白天,少女却仿佛看到了静寂的夜空高悬着一轮明月,心中畅想:“多好听的名字,怎么以前没有人这样叫我?子泊怎么没想到?”于是向他道:“那我就叫你‘呆子弟弟’。”周岱鹏连忙道:“不行不行,我不是呆子。”少女道:“我就是要这样叫,你管得着么。”见婴儿在使劲摇鼓,向她笑道:“你也同意,是不是?”却听周岱鹏道:“那我就叫你‘老鼠姐姐’。”顿时一怔,心下怫然:“这小乞丐竟也懂得‘报复’。”伸手欲打,却是嫌脏,半途收手去捋鬓发,见那婴儿用摇鼓敲他的头,拍手连道:“打得好!打得好!”

两人一个喊对方“呆子弟弟”,一个唤对方“老鼠姐姐”,大约有十七八遍,到了大相国寺。这里青烟缭绕,人群嘈杂。婴儿摇鼓助威,两人终是挤出一条路来,进到寺内。周岱鹏一眼就瞧见那鼎香炉,香插如林,灰烬满溢,便向少女招手道:“跟我来。”少女见他直向香炉挤去,心道:“你也想烧香?”怀着好奇跟了过去。

两人到了香炉边,周岱鹏拔下一支已经灭了的香,一笔一划在灰面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把香递到她面前,说道:“你也写。”少女笑道:“没想到你还不呆。”却不愿接他的香,自拔了一支写。周岱鹏看着她写完,说道:“原来你叫那个……那个月心。不是两个字的名字,是三个字的。”却不认得头一个“朱”字。朱月心待要读给他听,却听身后有人道:“她叫朱月心。”两人一齐回身,但见一锦衣少年站在面前,腰悬一口宝剑,剑鞘上珠光宝气,又拄一杆花枪,笑嘻嘻的样子。

朱月心叱道:“原来是你!”目光移向花枪,又道:“这是我的枪,怎么到了你手里!”那锦衣少年故作一愣,笑道:“怎么是你的,明明是我刚买来的。”朱月心认得是自己的枪,见他耍赖,恼道:“你学的是剑,买枪做甚!这枪是我的。”少年道:“难道学剑就不能再学枪了?这枪上有你的名字?或者你叫它一声,看它能答应否?”朱月心辩不过他,但认准了花枪正是己物,便要去夺。那少年转身就走,挤入了人群。朱月心喝道:“高剑,你给我站住!”也挤过人群追去。

那个叫高剑的少年挤到了空处,拔腿便奔。朱月心挤出人群,见他已然逃远,却不肯罢休,发足狂追。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佛寺后院。这里僻静,空荡荡的。高剑止步回望,见她奔到,晃了晃手中的枪道:“这枪确是你的,敢来夺么?”

“既然是她的,你就应该还给她。”周岱鹏随后赶到。高剑“哟嗬”一声:“臭叫花子也配和我说话。”周岱鹏道:“那你刚才和我说话干什么?”高剑道:“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了?”周岱鹏道:“你告诉我那个字怎么读时不是和我说话了?”朱月心道:“你现在就在和他说话。”

高剑目光偏向朱月心,笑咪咪道:“要我还你枪也行,须有个条件。”朱月心问:“什么条件?”高剑伸指拨弄了两下枪上红缨,说道:“把你那片刘海割了送与我,怎么样?”朱月心“呸”一声道:“休想!”高剑忙道:“不割刘海,割一撮鬓发也行。”话中已带三分央求,不想对方还是一口拒绝,最后只能道:“那随便割点头发给我就行,我一定好好保管。”朱月心叱道:“笑话,头发怎么能随便割!”周岱鹏道:“你还她枪是应该的,怎么还好割她的头发,头发割了就不好看了。”

高剑“去”一声道:“你懂个屁!”面向朱月心时又转成了笑脸,说道:“你不送我头发,这枪便是我的了。”朱月心道:“岂有此理!”周岱鹏道:“你抢人家东西不还,不讲道理。”朱月心冷笑一声:“跟这种人讲道理?”周岱鹏问道:“他是哪种人?”朱月心道:“他父亲是个大奸臣,有其父必有其子。”高剑笑脸顿收:“你敢辱骂我爹,不怕掉脑袋么!”随即又恢复了笑脸:“我怎么舍得砍你的脑袋呢,不过砍这小要饭的却很容易。”朱月心冷哼一声道:“你把我脑袋割去了,头发不就都归你了。”高剑道:“那可就不好了。”周岱鹏道:“你既然知道不好,为什么还要割她脑袋。”高剑目光偏向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割她脑袋了!你再乱插嘴,把你丢进粪池里去!”这大相国寺确实有个大粪池,当年一伙专门来寺里偷菜的泼皮要将鲁智深掀进粪池,结果两个当头的,张三和李四反被掀进池去。

或许是他做乞丐时曾经被扔进过粪池,听到高剑腰把他扔进粪池,竟也恼怒了,上前一步,两眼圆睁,双拳紧攥。高剑道:“怎么,想打架?”朱月心怕他吃亏,连忙闪在他前头:“你莫与他争。”再面向高剑道:“你倒是还不还!”高剑侧头眨眨眼,复又耸耸肩,花枪掷出,要插在一棵树上,却是力气不够,落地时倒插进泥土,然后说道:“你和你爹学艺,我和我师父学,咱们还没较量过。今天趁此机会切磋切磋,如何?”朱月心道:“好啊。我若胜了,你须把枪还我,不要耍赖。”高剑嘿嘿一笑:“若是我胜了呢?”朱月想了很久,方道:“不就是割几根头发给你么。”

“爽快!”高剑拳叉胸前,拉开了架势。周岱鹏道:“姐姐你小心。”朱月心道:“你且看我怎么教训他!”上前一站,英姿陡现。高剑痴痴相望,说道:“没想到你打架的样子也很美。”朱月心道:“废话少说,动手吧!”高剑笑道:“念你是女的,先让你三招。”朱月心啐一口道:“动手吧,谁要你让!”高剑依旧笑道:“我就是不出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朱月心柳眉一扬,左一拳右一掌的攻了上去。但看高剑两手上遮下挡,左拨右撩,尽取守势。朱月心疾攻一阵,连腿脚也使上了,却是伤不到他分毫。原来高剑所使的正是昆仑派绝技“千手遮月拳”,是南北朝时的一对兄妹诸葛小雪和诸葛蓉城所创。据说练这“千手遮月拳”并不枯燥。茫茫银海,十几个昆仑弟子各占一峰,围住一人,将事先团好的雪球往他身上投掷。那人须不停舞动双手顾及四方,将一个个飞来的雪球挡开,便似游戏一般。久而久之,出手自然就迅捷了,眼神自也练得敏锐无比,再上一层,听风辨物,亦是利索。这高剑不知哪里学来了这套最擅长防守的拳法。

两人斗得十招,高剑道:“我可要还手了。”听朱月心道:“你还手好了!”便展开攻势。他守时出手迅速,攻时自也不慢。朱月心顿时连退不止,忽感腰间一疼,原来是给对方狠狠扭了一下,见他退在一边含笑而望,揉了揉道:“你……你……你竟使女人的手段!”高剑嘴角一翘:“对付女人当然得用女人的手段啦。倘若你是男的,我这一下早打得你五脏移位。可惜,你是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女人,我终是下不了手啊。”

“你……”朱月心气得流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瞥见不远处的花枪,跑去拔在手中,枪尖一指,叱道:“姓高的,你不要欺人太甚!”高剑“喔唷”一声道:“量兵刃了。”周岱鹏心中纳闷,问道:“什么叫‘七人太深’?人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里来深的浅的?”但看朱月心并不理会自己,已持枪冲了上去。

朱月心一枪刺去,落空之后紧接着又是两刺,使的正是家传的“追风枪”。一连三刺,快如疾风,但高剑闪得更快,左右连晃,将这三枪尽数避过。朱月心又是连着三枪招呼过去,高剑躲过前两枪,望第三枪到,将枪头牢牢抓住。朱月心使劲回拔,却是撤不回去。

高剑又笑了:“我是空手,你却用兵刃,当是输了,须割一撮头发给我。”朱月心只管全力拔枪,不作理会。高剑牢握枪头:“你认输不?认输就割发与我,我便还你枪。而且,”一拍腰间宝剑,“把这口剑也送与你。”朱月心道:“谁稀罕你的臭剑!”高剑道:“好好好,你不肯割发,我便把你的枪缨当作你的头发好了。”说着,三扯两抓,将枪上红缨拔了个精光。

朱月心看着一杆红缨枪变成了一杆无缨枪,好似一个满头秀发的女郎陡然间变成一个光头尼姑,顿时傻了眼,两臂渐渐乏力,握枪之手也渐渐松开,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见高剑抓着乱如稻草的红缨放在嘴边一吹,随即眼前一片红雾。朱月心呆若木鸡,脸上挂起两道泪痕。刚才她确定花枪一定是被高剑拿走时并不着急,现在反倒伤心死了。

高剑得意一笑,撒枪道:“看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割你头发了。”转身要走,却听周岱鹏大声道:“你站住!”高剑头也不回一下,方走几步,周岱鹏张手拦到他身前,喝道:“你陪她枪!”高剑傲然道:“管闲事,就凭你么?”见他点点头道:“就凭我。”便骂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待要出手教训,却嫌他脏,于是手一缩,量出了宝剑。

朱月心急唤:“呆子,别跟他打!你打不过……”高剑已经一剑甩了过去。周岱鹏没有兵器,展开落山神英掌,应对数招,顿时落了下风。朱月心持枪上援,两人斗他一人,还是斗他不过。枪来剑往掌去,约莫过了十来招,周岱鹏一个疏忽,被高剑踢中下巴,踉跄疾退。他这一下若是摔实了,非伤了背后婴儿不可,后退中但感面前一阵香,已被朱月心抱住。两人同时倒地,婴儿兀自没事,以摇鼓拍打她的脸颊。朱月心夺下摇鼓道:“你倒是玩得舒服!”将鼓掼于地上,却听周岱鹏道:“老鼠姐姐,我很脏的,你快放开。”待要起身,感到胸口一凉。

高剑用剑抵住朱月心,嘻嘻笑道:“他叫你什么?老鼠姐姐。那我就叫你‘老鼠妹妹’好了。”哈哈笑起一阵,继续道:“你既然输了,就得割发与我。刚才我本想算了,谁叫这臭叫花子多生事端,现在得连本加利一起要,须割些更值钱的东西。诶,你这件衣服料子不错,特别是胸口这块。”剑尖微入,要割开她的前襟。朱月心惊叫一声,只因害怕没叫响,看着剑尖在胸前虚划,想他只要敢来真的,便以脚踹他,纵然性命不保也不能受辱。

高剑吓唬她一阵,见周岱鹏动了一动,威胁道:“你敢动,我就一剑杀了你的老鼠姐姐!”周岱鹏不敢动了,说道:“你要值钱的东西是吗?你放了她,我给你。”高剑瞥了他一眼,想他必是讨了几个臭钱才这么说的,于是不理他,剑尖定于一点,微向前推。朱月心皮肉吃痛,叱道:“你想干什么就干脆点,莫要整人!”高剑嘻嘻笑道:“就是要整你。”哧的一声,剑尖斜入一寸,却是不动了。朱月心当即一脚踹出,哪知被他一手捏住,连忙收腿,绣鞋却还在他手里。

高剑手指勾着鞋,瞧个不停。朱月心鼓腮急道:“你倒是爽快一点啊!”口若含物,眼泪刷刷流了下来。高剑悠悠说道:“不急不急,待本公子数清楚你穿了几件衣服再动手不迟。”却听身后有人道:“这狗兔崽子好像又在欺负人家了!”另一人喝道:“喂,你欺负人家做甚!”听出第二个说话的是在问自己,高剑回头一看,见是两个泼皮:一个拄着一杆钉耙,上面都是污泥;另一个提一杆粪叉,叉尖上零星沾着黄物,粪水滴个不止。

三人都感到一股粪臭扑鼻而来。高剑尤为恼怒,捂鼻向二人喝道:“臭泼皮,快滚开!”拄钉耙的道:“臭小子,你骂谁呐!”提粪叉的道:“他在骂你,也在骂我,也就是说在骂我们两个。”拄钉耙的道:“他为什么要骂我们?”提粪叉的道:“因为我们刚才骂过他了。”拄钉耙的道:“我们刚才骂过他了?”提粪叉的道:“没有,只不过说了他几句。”拄钉耙的道:“就几句?”提粪叉的道:“就一句。”拄钉耙的道:“哪句?”提钉耙的向高剑喝道:“喂,你欺负人家做甚!”拄钉耙的连忙补充道:“还有一句。”即向高剑道:“这狗兔崽子好像又在欺负人家了!”提粪叉的道:“不是好像,是一定。”拄钉耙的道:“那我们还是骂过他了。”提粪叉的道:“我们为什么要骂他?”拄钉耙的道:“因为他在调戏人家。”提粪叉的道:“他为什么要调戏人家?”拄钉耙的道:“因为人家长得漂亮。”提粪叉的道:“不对。”拄钉耙的道:“为什么不对?”提粪叉的道:“人家长得漂亮,我们为什么不调戏人家,要他来调戏?我们可都是本地最著名的泼皮哦,岂会输给这小子!”拄钉耙的道:“为什么不调戏?”提粪叉的道:“因为我们是泼皮,但不是花花公子。”拄钉耙的一手指着高剑道:“那他是花花公子咯?”提粪叉的道:“是,但不是泼皮。”拄钉耙的道:“他是不是泼皮,我还不清楚么。但他为什么是花花公子?”提粪叉的道:“因为他爹是大奸臣。”拄钉耙的钉耙砸一下地,重复道:“因为他爹是大奸臣!”

他两人说得极快,高剑插不上嘴,待二人说完,已是气急败坏,抽剑起身道:“你们两个瘪三不要命了!”拄钉耙的道:“他在骂我们。”提粪叉的道:“那我们怎么办?”拄钉耙的道:“骂还他?”提粪叉的道:“不。”拄钉耙的道:“那做什么?”提粪叉的道:“把他扔进粪池。”拄钉耙的道:“泡一个晚上。”提粪叉的道:“明天吊在树上晒干。”

高剑鼻子都气歪了,挥剑即上。两人一个钉耙乱砸,一个粪叉狂舞,全然没有招式,只把污泥粪汁甩得到处都是。高剑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花花绿绿的绸缎子上已沾得点点污迹,剑花狂现,但听“啊”一声惨叫,使钉耙的已然倒在地上,咽喉破处,鲜血猛涌。高剑再挥得两剑,一剑穿了那使粪叉的胸膛。

朱月心和周岱鹏亲眼目睹他于顷刻间杀了两人,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趁此机会逃走。高剑转身见二人还呆呆的坐着,面露笑意。周岱鹏道:“你杀了人,怎还笑?”高剑竖剑挑鞋,鞋在剑上转个不停,说道:“没想到师父教的剑法那么厉害,算张三和李四那两个泼皮倒霉。”来到二人跟前,剑拍朱月心的脸蛋。

朱月心道:“你还想干什么!”但见面前红花一现,一个青年花枪连刺,将高剑逼退一丈,然后收枪道:“义弟,这么晚了还不回去!”高剑哼了一声,侧身而立。那青年蹲下身子,见她胸前一处破口,又只穿了一只鞋,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朱月心顿时满脸委屈,“哇”一声哭了出来。青年连摇她的肩膀,朱月心只是哭。青年只好转问周岱鹏,周岱鹏认出他是中午骑马路过酒楼的那人,还冲自己点过头,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青年听完之后,脸色一沉,向高剑喝道:“你过来!”高剑怯退一步,说道:“高纯,你不要以为现在比我厉害,就了不起。我师父比朱教头不知厉害多少倍,总有一天会赶上你的!”剑锋一甩,绣鞋飞出,随即转身飞似的跑了。高纯接住绣鞋,连喝几声,也没将他喝回,却也不追。

朱月心哭累了,止声道:“他欺负我。”高纯道:“我知道。”朱月心又道:“他杀了人。”高纯依旧道:“我知道。”朱月心道:“你知道个啥!”顿了一会又道:“他欺负我倒算了,但他杀了人,要不要问罪?”高纯道:“按理是应该的。”朱月心叱道:“什么叫‘按理是应该的’,你明明是在包庇他!”高纯叹道:“我不包庇他,自然有人会包庇他。”朱月心道:“那个人就是你的义父。他这个大坏蛋,你也会认他作义父。”高纯笑了一笑,不接她这一句,说道:“对了,你以后可不能再骂他。”朱月心道:“为什么骂不得!大坏蛋,大奸臣,我偏要骂!”高纯看着她,无奈一笑,说道:“那你骂归骂,千万别教旁人听到。”朱月心道:“我做梦骂他,不行么!”高纯笑道:“行,怎么不行。”朱月心破涕为笑:“我不但骂你义父,骂你义弟,还骂你!”高纯道:“你最好多骂骂我,少骂我义父。”朱月心道:“想得美!”一把抓过鞋来穿。

高纯目光自他雪白的袜子上掠过,起身道:“你爹在家等你,你也早些回去吧。这张三、李四是替寺里管菜园的,今晚我命人送五百两银子给寺里作香火钱,就算赔个不是,顺便将他二人葬了。”朱月心道:“有钱就了不起么!”起身拍去身上尘土,理了理头发,又问:“明天早上你来不来?”高纯道:“你的生日,我能不来么?”朱月心道:“不许你来!”高纯一怔,问道:“我哪里得罪你了?”朱月心“嘤”一笑,凑上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嘀咕完了,高纯略作考虑,点头道:“行,包在我身上!”朱月心道:“你快回去。明天他要是来了,我就不请你了。”高纯忙道:“好,我这就回去。你也快些回去,莫教你爹等急了。”朱月心道:“总得等我眼泪干了吧。”

“眼圈也不红了。”高纯接这一句后,跃墙出寺,一阵马蹄声响过。朱月心向周岱鹏道:“走,今晚我请你吃饭。”看了看胸前那处破口,又道:“还好不大,今晚叫伍阿姨补一补就行了。不,叫子泊补!”周岱鹏眼睛眨巴,心道:“怎么又有人要请我吃饭?”见她想事想得出神,唤了她两声。朱月心回过神道:“你急什么,反正今晚让你吃个饱就行了,”现出笑容,“就当是答谢你了。”周岱鹏道:“我刚才虽然帮过你,但是你已经送给婴儿两样东西了呀。”朱月心怫然道:“呆子,请你吃饭还不好!”

朱月心带着周岱鹏来到一家酒楼,周岱鹏心道:“怎么又是这家店?”进去之后便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朱月心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再敢议论了,和周岱鹏在一张空桌边坐下。那掌柜连忙过来应酬。朱月心两手撑着下巴,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先带他去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掌柜立即叫来两个伙计,见周岱鹏怯退一步,忙道:“不是抓你,是带你去洗澡。”周岱鹏方才解下婴儿和包袱,跟着两个伙计去了。

朱月心先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抿嘴慢喝,看看胸前那道口子,越想越气,也就喝得快了。周岱鹏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喝了大半壶,面色通红,看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坐在面前,已不是乞丐模样,活脱脱的一个倜傥少年,只是略显消瘦了一点,问道:“你喝不喝酒?”见他摇摇头,以为是不喝。周岱鹏摇完头才道:“不知道。”她方自想到摇头还可以表示不知道,拿过个杯子放到他面前,斟满道:“那就喝!”周岱鹏伸长脖子闻了一闻,问道:“你让我喝?”朱月心笑道:“我让你喝你才喝啊?”周岱鹏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搔头皮。

那掌柜已经立在旁边很久了,周岱鹏坐下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就等他们点菜。朱月心却还没有点菜的意思,只是教周岱鹏怎么斟酒,怎么干杯,怎么一饮而尽,总之把喝酒的那一套全教他会了,才道:“好了,你点菜吧。”周岱鹏倒也不客气,只是立即想到了中午的情形,于是向掌柜道:“要十个最便宜的菜。”

朱月心正当在饮,闻言顿时呛了一口,说道:“十个!你吃得了?”周岱鹏摇头道:“吃不了。可是请客一定要十个以上的呀。”朱月心若不是已经放下了酒杯,听到这等奇闻非得再呛一口不可,问道:“谁和你说的?”周岱鹏比划了半天,方将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和萧让四人的长相描述了一遍,也不管朱月心认不认识他们。

幸好朱月心认识他们,说道:“他们的话你也相信?这四人武功不怎么样,比我爹差了一大截,不就是会看点病,会相马驯马,会刻刻划划,会写写画画,才得了朝廷宠幸。乌龙岭那场血战也没去,躲在京城里享福。要不是子泊哥在和他们学艺,我才懒得理会他们呢!”也不管周岱鹏听得懂听不懂,发了一通牢骚,然后向掌柜道:“四个菜够了,不过都要好的。”又面向周岱鹏:“请客得看人数,人多菜多,人少菜少。什么一定要十个菜以上的那种话,全是瞎说的。”周岱鹏“噢”一声道:“我想也是。中午我一个人吃九个菜一碗粥,拼了命吃也没全部吃掉,真浪费啊。”

“咦,对了,”朱月心奇道,“那四个人中午请你吃饭?”周岱鹏点点头。朱月心更觉奇怪,问道:“他们怎么会请你吃饭?”周岱鹏讲了半天也没讲清楚个啥,直教她如坠云里雾里。那掌柜还在旁边候着,朱月心一瞥间方才注意到他,说道:“你怎么还不走?”掌柜道:“不知姑娘是要最贵的还是最便宜的?”朱月心道:“当然是最贵的。”掌柜附声道:“是,最贵的。”朱月心即道:“当我富得出油啊!”掌柜忙道:“那就最便宜的,最便宜的。”朱月心道:“那也太寒酸了。连洗澡的钱和买衣服的钱加起来,不要超过五两银子就可以了。”掌柜道:“是,是。还有酒钱也加在一起,不超过五两。”自己把话说完,下楼招呼去了。

这顿饭虽然没有中午那顿丰盛,周岱鹏却觉吃得比中午那顿开心。吃饭么,就应该有说有笑的。朱月心也一样,一顿饭的工夫,喂那婴儿便花得一半时间,却是乐此不疲,高兴过了,先前的不乐也就随之而散。婴儿没什么记忆,吃得这顿好的,想必也就忘了上一顿的滋味。

结账,一共五两银子。朱月心瞅瞅那掌柜,说道:“你倒是算得挺准的。”掌柜忙道:“绝对不多算你一文。”朱月心道:“便是少赚一文你也是不肯的。”掌柜笑道:“那是自然,生意人么。”朱月心道:“放心,不会赖你的。”掌柜依旧笑道:“教头千金怎会赖小人呢。”周岱鹏心道:“谁的头这么重?有一千斤!”朱月心道:“我还没你说的那么贵。”掌柜换一个笑容,就等她付账。

朱月心寻了半天,没找到她那只小巧玲珑的绣花包,额头已经开始渗汗了,问周岱鹏道:“你看到我的钱包了么?”周岱鹏道:“没有。是那只蓝色的么?可能是你在给婴儿买东西的时候掉了吧,或者是刚才打架时掉的。朱月心白了他一眼,想他竟然当众说她和别人打架,更觉窘迫。

掌柜的笑容开始走样,他知道周岱鹏是决计没钱付账的。但是他错了,周岱鹏见朱月心好久翻不到钱包,自包里取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掌柜的目光本来是一直盯着朱月心的,根本没想到去瞧周岱鹏一眼,但周岱鹏拿出那锭纹银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然转到了那锭纹银上。银锭反射着他的目光,他那双泛着惊讶的眼睛里映有那锭纹银,而且成双。

朱月心何尝不惊讶,直到出了酒楼,惊讶兀自不减,问道:“你哪来那么多银子?”周岱鹏道:“人家送的。”他的意思是包袱里的银子都是金大坚那颗金印换来的,但朱月心的理解是安道全等四人除了请他吃饭外,还送了十两纹银与他,奇意顿消,还在心中感谢四人,总算没让自己窘迫彻底,欣然向周岱鹏道:“明天是我生日,晚上你在这里等我,我回请你,记得要穿得干干净净的来喔。”

周岱鹏本来是要赶路的,现在却已经决定明天一定在这家酒楼等她,怔望她的背影,忽然高喊道:“我明天晚上一定来!”朱月心已经走出老远,听到他的喊声,回眸一笑,回喊道:“知道了!”话音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自他耳边淌过。

他已经痴痴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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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月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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