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酷热。
酷热的晌午。
白晃晃的日头,向地上射出了成千上万道毒辣辣的光线。
凉亭里喝茶的人却很舒服。
一点也不在乎日头的毒辣。
凉亭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下。
大树直长入天空,树冠如一柄绿色巨伞张卷在凉亭上面。
凉亭下是一条石板小道。
在小道上来往的商贾书生脚夫,路过这座凉亭时,都会停下来一消盛夏远足的疲渴。
离凉亭一丈远的地方,是三间不大不小的草屋。茶水就是从草屋中用大茶壶一次次提出来的。
凉亭中四个客人正呼噜噜乱响。
四张脸都埋在大茶碗里,只剩下黑黝黝的头顶。
谁要冷不丁看见这情景,会被吓一跳,以为看见了四个怪物。
接着,他就会懂得那两个字的意思了。
牛饮。
一口气的功夫,四张脸同时抬了起来。
脸上都是水珠。
弄不清楚是茶水还是汗。
四张大嘴张着,呼呼直往外冒气。
简直就是牛喘。
四个人又的确很像牛。
牛头,牛脸,牛鼻,牛眼。
大张在桌子下面的八条腿,像牛腿一般粗壮,沉沉地夯在地上。
“兹——兹—兹—兹——”
四只大茶碗倾刻间又满了茶水。
没有一丝热气。
凉茶。
四个牛脸大汉满意地看了看大茶碗,又看看老板娘,更加满意。
老板娘很年轻。
换句话说,就是个年轻女子。
自然很漂亮。
让牛脸大汉们满意的,还不止是老板娘的漂亮。是她脸上的笑。
那是很迷人的笑。
不过,不是艳媚。
是很温顺的,带有一点羞怯怯的笑。
老板娘本来就是个柔弱模样的女子。
她的笑容简直把牛脸大汉们迷晕了。
他们显然还想牛饮几大碗凉茶。
可是他们又看都没看面前的茶碗一眼。
只顾用牛眼盯住老板娘的一举一动。
老板娘温顺地笑着,将大茶壶放在牛脸大汉们的桌子中间,点点头,便轻轻走出凉亭,下了几级石阶,消失在草屋门口。
四个牛脸大汉都不约而同做了同样一件事。
长长地叹一口气。
过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到茶水。
那温顺的老板娘简直是一缕爽人得要命的凉风。
在凉风吹拂下,痛快地喝上几大碗凉茶,世上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
可惜老板娘走了。
凉亭中又来了歇脚的。
前面一个。
是男人。
后面一个。
还是男人。
四个牛脸大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恨色。
毫无道理的恨意。
但他们就是不太乐意。
这凉亭里就都是男人了。
眼见就要出现牛脸大汉们最不乐意做的事。
大眼瞪小眼。
男人看男人。
于是他们又想起了大茶碗中的凉茶。
四张牛脸霎时消失。
茶碗与他们的牛头组成一幅古怪的情景。
四只大白瓷碗上,浮着四颗黑乎乎的无脸怪物。一阵呼噜呼噜声。
四个牛脸大汉这次饮得并不快。
甚至很慢。
他们没抬起牛脸。但那饮茶声却是一下一下的。
四人不情愿一下把茶水喝干,好像他们一点也不渴热,喝茶一点也不快活,只是在做一件很苦的差事似的。
牛脸埋在大茶碗里,似乎一辈子也不想抬起头来了。
他们最后还是抬起来了。
不得不抬。
茶碗再大,也是碗不是河。
就是河,也有干涸的时候。
把脸嘴埋在已经没水的碗里,比男人看男人还没趣。
四个牛脸大汉怏怏地从大茶碗中抬起头,满脸的不高兴。
那副神情好像那白瓷大茶碗答应过他们什么事,后来又失信了一样。
当他们的目光缓缓移到对面的桌位时,八只牛眼顿时一亮。
满脸的不痛快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老板娘正在对面两张桌旁倒茶水。
客人两位,却坐了两张桌子。
商人模样的青衣胖子坐在东边,呼啦啦喝了一气,又在脸上忙着。
胖脸上的汗珠滚滚下落,砸在茶碗里,几乎不用人再加水了。
老板娘微笑着,怜悯地看着胖子商人,将手中的大葵蒲扇递给了他。
胖子商人一连迭地点头称谢,同时又手忙脚乱地招呼脸上滚落的汗珠。
西边桌位上的是个长着连鬓胡的中年人,他正一边不慌不忙地饮茶,一边微笑着看青衣胖子商人的忙乱。牛脸大汉们却没看。
他们自己看自己。
八只牛眼相互盯着。
很仇恨。
很愤怒。
让人很奇怪。
四人长得很相像。
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谁都看得出他们是兄弟。
不然不会那么相像。
但他们彼此盯视的目光那么冷酷,又让人觉得他们是仇人。
四个长得很像的仇人。
大胡子中年人也看着他们。
越看越奇怪。
不是牛脸大汉们很奇怪。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怪人。
比牛脸大汉们更奇怪的也见过。
他是奇怪另外一个人。
胖子商人。
这胖子直盯盯地看着牛脸大汉。
目不转睛。
简直是色鬼见着美女的那种状态。
不可自拔的状态。
大胡子中年人暗暗发笑。
也有些吃惊。
要是牛脸大汉长得再秀气一些,他也许就不会吃惊了。
可是那四人是四条牛一样的汉子。
脸上没长着花。
跟花一点都沾不上边。
却只跟另一样东西很像。
石头。
那四张脸简直就是四块方方正正的石头。
只不过每块石头上装了两颗眼珠,钻了两个鼻孔,挖了两只耳朵。
还掏了一张很大的嘴洞。
莫非那胖子商人有啥毛病?
大胡子中年人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胖商人一眼。
商人的确很胖。
胖得让人疑心他就是肉做的。
肉下面根本就没有一根骨头。
连鼻子也很胖。
圆圆的蒜头鼻也只是个肉球。
他的皮肤很粗。
身上像蒙了一张水牛皮。
这身皮肤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个男人。
只不过是很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