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如死也
书名:江湖如昨2唐门往事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5026字 发布时间:2021-02-04

天很灰。

似积了亿万斯年的茫茫尘埃。

天又很干净。

浩阔阴沉的天上难见一丝鸟的影迹。

山村。

也是浩阔阴沉的大地上仿佛已只剩这一个山村。

很破很旧。

破的红砖,旧的青瓦。

依稀可从斑驳苔痕里看出这个山村曾经的热闹富足。

山村附近的田野空旷寂静,杂草蓬蓬,碎花丛丛。

没有人。

越近村口的田野连杂草碎花也不生,裸露着枯黄旱裂的泥土。

时而随风刮过一声尖厉刺耳的鸦啼,令整个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山村显得格外的单调冷酷。

外界时值浓春,这里却俨如深秋。

程梦云走,漫无目的地走,笨拙缓慢地走。

走在铺着零星几片冥钱的村道上。

枯的泥土,枯的冥钱。

黄的泥土,黄的冥钱。

死气沉沉的泥土,死气沉沉的冥钱。

漫山遍野的暮霭,漫山遍野的萧瑟。

难道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冥钱,才腐烂了原本肥沃坚韧的泥土?

还是因为有这样的泥土,才腐烂了原本与外界一样时值浓春的山野?

秋。

越深,越残。

而春,则是越残,越浓。

秋的衰败,使春的美好变成了一场梦一阵雾一个传说。

朦朦胧胧,迷迷 离离。

似曾相识,遥不可及。

程梦云呆了,痴了,怅然,黯然。

突兀地停下脚步。

无数的谜团,蝴蝶蜜蜂般喧闹地汇聚在她越渐渺茫的心田。

她已难以清醒地感知自己的那颗心。

仿佛自己的那颗心也如这山村原野一样彻底沉寂,即将消亡。

她低头,注视着一片残破发霉的冥钱。

那些霉斑就像血迹,让那片冥钱看起来就像一个老人的愁眉苦脸。

她终于又迈动脚步,行走在阴森森的村街上。

她不知道自己何故而来。

她飞奔下那座山,就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

耳朵嗡鸣,似有许多幽灵在身边抽泣哀嚎。

走,无知无觉地走,形同梦游。

抵达街口。

她再度停步。

再度呆了,痴了,怅然,黯然。

沉寂空虚的村子,突然旮旮旯旯角角落落沟沟缝缝都丝丝缕缕浓浓淡淡平平静静虚虚幻幻地漫起了雾气。

雾气先是粉白,后呈鲜红。

粉白如纱如云,鲜红如霞如血。

程梦云的心震颤了一下。

她立刻知道不妙,可又深觉这样的雾气美丽而高雅,极具诱 惑力。

她已被诱 惑得身体失控,无法动弹。

幸好她还未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她呆痴地立着,怅然黯然地将目光投入红雾的深处。

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脚心脏,她的一切一切,都仿佛瞬间沉 沦在了梦中沉湎在了传说中沉溺在了雾中。

她笑。

笑得意味深长,就像梦中的故事被死去已久的祖母娓娓道来。

笑得艰涩生硬,就像传说中的失误被遗忘已久的蟋蟀喋喋不休。

笑得不可捉摸,就像雾中的鲜血被离别已久的情人细细品味。

“雾来雾去,梦里梦外,花开花落,叶生叶败,人的一辈子过得好糊涂好短促。”

一个声音,一些话,一团人影,从如梦如传说的红雾深处凝结而成,缓慢地突出。

“是谁?”

程梦云只觉自己的声音也好糊涂好短促。

就像她剩下的光阴已不多,而荒废的光阴却太多。

“过去未来,风吹雨淋,散尽无痕,人应该早死早生。”

没有道理。

没有逻辑。

可她不得不听下去。

就像有些人活着,不是他们真的怕死,只是他们必须活下去。

人出生或许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活下去却总有无数理由。

责任,通常是责任。

先有情感,滋长了各种各样的顾虑,而顾虑又造成了责任。

活着,就是自己给自己编织一张天罗地网。

影影绰绰,一个人如一把刀一柄剑,锋锐地割破了雾气,现身走出。

一个人,男人,年轻俊朗,风姿飒爽,所以他如的一把刀一柄剑,也定是刀剑中价值难估的名器。

他鼻下一缕细细的胡须,就像直接用笔墨画上去的。

眉清目秀的他傲然挺立,又勃发出一种罕见的勇猛气概,如山巅临危崖千年而不惧的苍劲孤松。

他眼里闪射的光芒锐如刀剑,厉如闪电,又淡如暮霭,柔如春风。

他的双眼深邃,仿佛可以瞬间将天地万物的精华吸食干净。

他口启口闭,音起音息,话出话落。

“人生一世,百岁堪难,生而无求,无趣,无意,无味。”

“既然生得糊涂短促又何惧死得清楚漫长?”

“来者已去,去者不来,正该摆脱,一死畅快,黄泉有奈何桥过,孟婆汤饮。”

话音如冷冽泉水,如柔雅琴鸣,酿成了老酒,微醉了程梦云。

“来来去去,来者终去,浓浓淡淡,浓者终淡,空空落落,开者终落,生生死死,生者终死。”

不错。

既然什么事的结局都无法改变,我又何必继续执着?

我又何必继续担忧云亦萧的生死?

早死,早解脱,早安息。

“无长生,无永乐,无真朋,无至亲,无者无,有者有,空者空,似曾相识,无可奈何。”

“生者无生,不如死也。”

不错。

既然事实已铸成,与其愧疚痛苦,不如就此了断,不如死也。

懒得管他们的阴谋将如何引起血雨腥风。

懒得管云亦萧被蛊惑成傀儡后将如何受人摆布。

懒得管这风雨消散,有多少人死,多少人身败名裂,多少人得偿所愿。

程梦云左手猛地抬起,直向咽喉扼去。

她现在也成了受人摆布的傀儡。

“空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已作鹰爪状的左手离咽喉只有十寸。

“无眼界,无意识界,无无明,无无明尽,无老死,无老死尽……”

只有七寸。

“无苦寂灭道,无智无得,无所得故,菩提萨埵……”

只有四寸。

“无斅无去,无人生无人苦无人乐无人忧,无众相,无天无地无鸾凤相,无昙花相无流云相……”

三寸,二寸。

“无者无,有者何趣?不如死也!”

一寸。

陡然间,山外天外雾外梦外,钻出了千千万万缕笛声。

宛转悠扬,旖旎梦幻。

如浮云变迁,如波澜壮阔,如神仙妙语。

暴戾急促,曲折汹涌。

如山洪奔泻,如狂风摧枯,如霹雳破空。

陡然间,身体麻痹,作鹰爪状的左手再不能向咽喉逼近半分。

程梦云双目眩光,竟自沉甸甸地晕了过去。

XXX

梦。

忽而完整,忽而残缺。

忽而温和,忽而冷厉。

忽而宁静,忽而喧杂。

梦中有雾,如云如纱。

模模糊糊,浑浑噩噩。

一切一切,雾聚烟散。

一声一声,重锤击心。

一个小孩,碎的轮廓。

阿云阿云,咋不理我?

阿云,我要走了,平常就很孤独忧伤的你,会因此流泪么?

阿云阿云……

风吹,雾退。

重见夜空,星星点点,反衬得月牙如你般孤独忧伤。

梦中,梦外。

程梦云漂浮着,荡漾着,弥漫着,迷惑着。

漂浮成了迟暮残霞,荡漾成了春湖涟漪。

弥漫成了星光月色,迷惑成了秋叶叹息。

四周有虫鸣鸟啼,蜂飞蝶舞。

先是低沉轻微,很快就已震耳欲聋。

先是零星几只,很快就已黑压压地遮空蔽月。

程梦云在虫鸣鸟啼的侵扰下失魂落魄,在蜂飞蝶舞的围困中惊恐万状。

她冲不破,摆不脱。

但那个小孩碎的轮廓又迎面扑来。

稚气未脱的声音,孤独忧伤的呼唤,渐近渐远。

阿云,我累了,阿爹罚我劈柴,十大捆啊,我累了……

阿云,有个陌生人牵着我的手,想要我跟她走,我当然不肯,她就来硬的,我尽力抗拒,左手心被她用尖刀划出了一条很深的血口子,好痛的,可我不哭,在你面前我必须永远坚强,我还得照顾你……

眼睑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终于泪落,落入梦深处。

滴答!

这声滴答,并不响亮,却瞬间吓得虫鸟俱寂,蜂蝶飞去。

程梦云获救了。

是否今后已不会再孤独忧伤?

呼唤还在执着地继续:阿云,阿云……

XXX

眼睑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终于泪落,落在枕巾上。

枕巾已被她梦中滴落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

有的泪珠尚未溶进枕巾,就像朝露般晶莹而独立,在巾面颤悠悠地缀挂着。

这是什么地方?

感受到枕巾就意味着这不是在荒山野岭。

自己晕倒时,已走入那个沉寂阴森的山村。

难道村中其实还有人住?

她全忘了自己是怎么晕倒的,全忘了那俊美出尘的男子,全忘了那男子将她深深迷惑的絮语。

即使仍记得,她也会只当做才摆脱出来的那场迷梦的一部分。

那男人实在太梦幻,那絮语实在太迷幻。

她睡眼惺忪,腰酸背痛。

仿佛那场迷梦耗费了她大半辈子的精力和时间。

她吃力地坐起身来,耳朵立刻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

光是听这声音,已该想象到那是一泓多么清澈冷冽的流水。

温柔细致地流动着,从遥不可及的地方流到几乎伸手可触的位置。

她惊得目瞪口呆。

那道流水竟是横穿过屋子,紧挨着她现在睡的木板床。

床很矮,所以她真的可以轻轻松松地一伸手就触碰到水面。

像某时她真的可以轻轻松松地一伸手就触碰到云亦萧的脸。

但她没有急着伸手,只是先伏在床边安静地向水面注目。

水面,模糊如梦。

是她的眼睛困意未全消所以影响了视觉?

是屋子的光线本就晦暗?

是水面本就浑浊?

答案已得出了。

是她的眼睛仍迷着沉甸甸的梦痕。

她终于伸手,撩水洗了下脸。

她的视觉立刻清明。

她看清了水藻,看明了浮萍。

以及宝石般闪闪发光的卵石,以及一两条斑纹艳丽的小鱼。

她很快又看清了,看明了,原来自己所处的木屋里不仅有流水横穿而过。

流水的另一畔,甚至有几棵矮树,有大片野草鲜花,郁郁芊芊。

她的脸倒影在水中。

清澈冷冽的水,冰雪般莹白的肌肤。

她此生首次认认真真地欣赏着自己的美。

自己的美,恍如隔世。

XXX

苔痕,上阶绿。

花草间,流水畔,古道边。

木屋立。

沧桑,悠远,如深海的石。

屋外,两个人。

一个年轻,一个衰老。

一个洒然,谈笑风生。

一个肃然,目怒眉横。

一个衣着华贵,显见是豪门少爷。

一个鹑衣百结,显见是行乞老丐。

少爷洒然问老丐:“崔兄所言当真?”

看起来他们之间至少相差了三四十岁,少爷却非常从容地对老丐称兄道弟。

想必他们原是一对趣味投契不拘辈分的忘年交。

老丐肃然答道:“风弟初来乍到,不知那位姑娘的底细也在情理中。”

可风弟的关注已转移到了别的问题上:“我们这次只为了看鹤蚌相争?只为了渔翁得利?”

崔兄冷声道:“别的问题,我们暂且不管,目前关键的问题是唐门昨日发出了英雄帖,附近逗留的武林中人陆陆续续地赶来,你也是亲眼目睹的。”

风弟点头:“我们这次就让他们羊入虎口,在劫难逃。”

崔兄的表情更显严峻:“本来庄主要我们这次少出风头,尽量作壁上观,然而想不到唐门一下子广发英雄帖,招来了许多绊脚石。”

风弟不以为意,依然骄纵恣肆地笑着,仿佛全当崔兄在开玩笑:“崔兄何须烦恼?我们的冤家对头毕竟已慢了一步,这次即使滥杀无辜也是痛快淋漓,谁都抢不了我们的功劳。”

崔兄叹道:“你呀,就是太过嗜杀,两手沾满了血腥,到处办事都追求什么痛快淋漓。”

风弟笑道:“黑白无常,照样是喜欢滥杀无辜,我们与他们素来是半斤八两,这次干脆让他们先出手。”

崔兄神色凝重如阴沉欲雨的天空:“你不怕他们先下手为强?”

风弟的笑意始终不减:“我们牛头马面,在山庄的资格比他们老多了,何况你老人家历尽沧桑经验丰富,便是成功的最大保障。”

崔兄也忍不住笑了,满脸结痂的污垢被纷纷舒展的皱纹撑开,就像有无数的魔鬼正要疯狂地破土而出:“你小子,善于拍我的马屁,拍得我再也无法铁石心肠,所以每次做砸了事,都是我挺身一个人担着。”

风弟凑过去,亲切地伸手勾住他的肩搭住他的背,笑吟吟地道:“谁叫你这么和蔼可亲?”

崔兄故意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屋中的姑娘估计快要醒了,我们赶紧走吧。”

风弟道:“不把我们临时搭建的木屋拆掉?”

崔兄道:“反正几日后我们会再来此地相聚,拆掉又搭实在费事,那姑娘醒了发现自己竟身处一间满地杂草野花还有溪流横贯而过的木屋,将露出怎样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们想想岂不觉得有趣?”

风弟兴奋道:“我们干脆隐身木屋的窗下,等着看她醒来的模样与表现。”

崔兄摇头:“时候不早了,天很快就要亮了,我们得信守诺言,准时赶到唐门。”

风弟若有所思,轻轻点头:“不能因为一时的贪玩而使冤家对头这次后来居上。”

崔兄冷笑:“他们如果抢占了功劳,回到山庄论功行赏,确实就要在资格上超越我们,那样的话,你人年轻没什么,我七老八十可真的难有立足之地。”

风弟长叹:“所以还是崔兄经验丰富,想得周全,我们赶紧走吧。”

两人走了。

来如鬼魅,去如幽灵。

刚才谈话中他们自称牛头马面,而被他们引以防备的冤家对头是黑白无常。

莫非他们真是鬼魅幽灵?是来自地狱冥界的鬼使神差?

程梦云只觉毛骨悚然,她很小就跟随阿铃进入恶名昭彰如地狱一般诡秘残酷的苗家堡终日与毒虫毒药为伴,却还是没磨灭掉怕鬼的天性。

她望着水流。

月光星光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水面,晶莹闪烁,灿烂迷人。

刚才他们说这木屋是他们临时搭建的?

想必这些木板先搁置在这片野地很久,所以色泽污暗,质地腐朽,苔痕斑驳,别人乍一看来,根本想不到这木屋竟是随手搭建又可随手拆卸。

人们的刻板思维总会觉得临时之物应该比固有之物简易一些新鲜一些干净一些。

她也不例外,最初从沉梦中醒来,即便看见了屋内的奇景,也想不到这木屋是别人随手造出的临时之物。

她苦笑,深知自己已不及以往那么机敏。

她继续听着流水哗哗啦啦,看着越来越多的落叶落花漂在水面。

叶子花瓣和人一样,一旦脱离了主体,就必四处流浪。

父母祖居的寨子被那伙凶徒纵火烧为白地之后,这些年来她依附而存的主体就是苗家堡。

她现在也算是脱离了苗家堡么?

如果她还当自己是苗家堡的人,就不能阻碍阿铃的计划,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云亦萧受尽摆布,终至被他们灭口。

如果她不再认为自己归属于苗家堡,又能怎样去救云亦萧?

或许她也只能像这一片片凋落的叶子花瓣,随波逐流,四处流浪。

她顿觉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迷惘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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